当前位置: 民进网站 > 会史纵览 > 名人轶事

叶圣陶:在言子庙小学任教

发布时间: 2020-07-06
【字体:

  言夫子言游,名偃,是孔圣人的得意门生,七十二贤人中的一个。说是文学家,可没见过他的署名作品;有提倡礼乐的记载,似乎还兼做教育工作。庙在干将坊,规模跟他的声望太不相称。章钰老先生当初开办四十座小学,大概就有它,也挂上了公立初等小学的牌子。经过改朝换代,变化不大,全校只有三个课堂,三班学生,连我父亲一共三位教职员,其中一位兼校长;后来添了一个课堂、一班学生、一位教员:跟夏侯桥公高不可同日而语。那座公高在年前已迁进新建校舍,成了草桥中学的紧邻,不但声誉日隆,也为督视者和参观者提供了方便。一九七五年陪父亲回苏州怀旧,出于意外,言子庙小学仍在,据父亲说,从外表看不出什么改动,只是课堂内增添了一些桌椅,显得更挤了。那时候有些小学课堂不够用,实行了半日制,这儿是否也这样呢?因为是星期天,找不到可问的人,更没有人跟我们说以后的发展规划。想来改革以来大大变样,或者跟旁的什么小学合并了。

  父亲写《圣陶日记》始于一九一〇年秋天。我摘取日记中五个长短不等的片断,编进了《叶圣陶集》第十九卷,五个中的“之二”、“之三”、“之四”,我以为颇可一看。片断之二正是辛亥革命前后的一年,也正是我父亲中学生活阶段的最后一年,可以约略窥见三吴少年,当时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书生意气。片断之三,只摘录了日记一个月,已经可以以偏概全,反映我父亲在言子庙两年半的小学教师生涯,尤其对于基础教育的职业感情。这种忽冷忽热的情绪,初当小学教员的年轻人恐怕很难避免,但是在我父亲身上,似乎持续得特别长久;而且跟后来在甪直第五公高相比,反差又显得特别突出。原因到底在哪儿呢?我想查找一下可能有些儿好处。片断之四是我父亲被炒了鱿鱼,从日记上看,可以肯定非关成绩,也不由于情绪,用不着我替父亲洗刷。至于为什么,待说完了这两年半再试作说明。

  言子庙在干将坊,过草桥向西走一百多步就到了。父亲在日记上记着,开学之前约半个月,两位老教师约他一同去点数桌椅。从行文的语气看,他从前未曾瞻仰过这座圣殿,对课堂的湫隘和设备的简陋却在意料之中,因而只记了一句话:“唯光线不甚敞亮也。”初小四个年级,课堂只三间,注定了一二两个年级非合用一个课堂不可。这叫作复式教授,老师特别费劲,还得有一套特殊的教学方法。他们竟把这件棘手的事,推给了我父亲这个毫无经验的新手。我看到这儿真想替父亲挡一挡,父亲却若无其事地一口承诺了。功课只有三门:国文、算术、修身。修身只凭德目演讲,算术无非出些题目做加减乘除的练习,只国文有课本,大概是新出版的“人、手、足、刀、尺……”有时觉得孩子都自有可爱之处,苦于想不出办法来维护和引导,有时连课堂秩序也难以整饬,但愿早日离去这阿鼻地狱。一个月二十块大洋薪水,拿在手里,心上总不舒服!“我给了孩子些什么呀,值二十块大洋吗?”可是同学中间,也有几位当小学教员当得很带劲的。城里章君畴、尤秩臣两位带头办的那一所,乡下朱映娄、蒋企巩两位带头办的那一所,都有声有色,受到了学生家长的感谢。我父亲在言子庙别说改进些什么了,连聊得上天的,也只有一位喜欢种植果树的中年人。大家相安无事,到时候领自己一份薪金就是了。

  是职业呢,还是事业呢?两者似乎不可兼得,而职业又非常现实。伯祥先生为老太爷丧葬,落下了一屁股债,一家七八口,新近又添了位千金,都是要吃的。伯祥先生就是找不着一个职业,把家里可卖的几乎卖完了。许多天不见面了,去茶馆找找吧,却碰到了母亲的三姑夫计髯。两人都为伯祥先生唏嘘了好一阵。计髯最后告诉我父亲说:“墨林跟她姑母住进了学校:宣武门内石驸马大街北京女子师范。”我父亲想,计髯把地址交代得这般清楚,分明让他写封信去问候。写信容易,称呼可就难了:称“先生”,似乎冷冰冰的;称“姑母”,婚还没结又过于亲热。好在计髯不过暗示而已,只装作少不更事也就罢了。

  我父亲正在犹豫,绿衣人送到章元善先生从美国写来的信,抽出信笺一看,是“蟹行”——英文写的。我父亲倒没被难住!开头第一句是“咱们俩现在是至亲了”,接着说他进的是纽约州的康奈尔大学,读的是化学系卫生化学专业;又说大学建筑恢宏,设备先进,院系众多。他希望表妹夫早点儿去,两人再一次成为同窗。父亲回信只能用汉文:祝贺他有出洋留学的福气,感谢他的热心邀约,说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非分之想;当小学教员也不坏,一个月有二十块钱的酬金呢。隔了两个来月,章先生又来函了,说可以先进清华学堂的预科补习班,在补习班里考试及格,就可以再读一年预科,然后留美;他和许多同学都走的这条路;从进补习班之日起,就用不着花家里一文钱。父亲回信说:要是进不了清华的那个补习班呢?要是补习了一年考不及格呢?这两百四十块大洋的进账,也不能不算一算。经过三四个回合,章先生在信上就不再提这回事了;寄给我父亲一张六寸的大照片,他一个人西装笔挺的,站在一座挂满了爬山虎的洋楼门前。

  北京那边,铮子姑母也托便人用建议的方式,施加过一些压力。每逢暑期,北京各大学都在上海招生,她劝我父亲就近去投考。父亲在给颉刚先生的信上,几次托他如有机会碰着铮子先生,代向她解释一下,叶某不是不想上进,因为父老家贫,只能暂且这样过着。后来我父亲在言子庙受排挤失了业,用笔名在报刊上发表了一些言论和小说,想来顾先生如果有便,不会不向铮子先生通报的;虽则我父亲从来不曾拜托过他。

  片断之四记的是一九一四年暑假,苏州“六腊斗争”中一个不起眼的浪花。“六”指的六月,“腊”指的腊月,按阴历算,这两个月都是学期结束的日子。一个学期好歹又敷衍过去了,下个学期的聘书可还悬着呢!尤其塾师出身的老教员,眼看着新式中学的毕业生一批又一批拥进小学,心里不由得不打战。于是老的少的各显神通,暗的不知道,明的就把战场摆在茶馆里。我抗战后期才混入教育界,以为这是世风日下闹的。看了父亲的日记,才知道公立学校自开办之日起,就种下了“六腊斗争”的根苗。在苏州,一九一四年暑假并非头一次,而波及的范围,比以前几次都大。父亲却似从未知道有这样的事。头一次听校长说下学期有的小学可能换人,他还在日记上发表了一大段宏论,说教师不宜频频更换,全没觉察校长这是特地向他吹风。果然第二天在茶馆里就有他校的同行相告:言子庙将裁去一个课堂,而裁去的教员正是“吾兄”,请“吾兄”趁早想办法。我父亲当然得感谢说“承蒙关照”,至于想办法走门路,挤掉别个的饭碗,那是做不出来的。第三天,我父亲得便,把这件事跟那位喜欢种果树的钱君说了。他不说不知道,也不说已经听说,却不着边际地叹了一番苦经,说与同事相处也实在难。我父亲本来想待放了假就写辞呈,如今落了个“被裁”的名声总不太好听,又想反正是同一回事,何必计较那些,于是定下心来,判完学生的试卷。似乎应该跟孩子们告个别,可是说些什么好呢?难道再补上一课修身?父亲站起身来,走出了言子庙的门,身上好像轻松了许多。

  然而事情还未了结。第二天,父亲领取了最后一个月的薪金,去茶馆闲坐,听人说某校被裁的某君已诉诸上峰。上峰叱学务委员荒谬,于是有学务委员辞职,被裁的教员将尽行复职之说。自己把握不了命运,将希望托之于包拯,亦复可笑可怜;父亲不遑再听,索性跟着颉刚先生又去杭州游湖,沪上听戏。浪游归来,爱种果树的钱君已候我父亲多日,一见面就说:言子庙的课堂今决定不裁,他受校长之托特来相告,只需学款董事或学务委员说一句话,就可以蝉联。父亲再一次感谢多蒙关照,推说“容再思之,当有善计”。第三天下午,我父亲又在茶馆中遇见钱君。校长不久也来了,走进了别一间茶室。钱君看校长坐定了,也跟了过去,并回头向我父亲示意,好像颇有把握相助似的。我父亲料到他至多去探探口气而已,没拉住他。果然他话没说上十句,看情景已碰了壁,懊恼地踅回来说:“只迟一步,他们已聘定人了。”我父亲还是谢了他,心里却不平静起来:这批家伙如此作弄人,真想写封信去狠狠地骂他们一顿。回信是肯定不会有的,他们或一笑了之,或装作根本没瞧见,岂不自找没趣,甚至反而被人看轻了,如此一想,不如作罢。我写到这里,片断之四还只说了一半。事件再简单不过,主要人物不满五个,都各有个性,各有想法。如果敷衍成小说,颇有点儿像果戈理的幽默短篇。请读者诸君看看,我这个主意有没有点儿可行性。

  片断之四的后半,几乎一半的记载离不开孙家的伯南先生、树人先生。弟兄俩是我父亲的表兄,都古道热肠,为了替我父亲找个饭碗,不知花了多少邮票,磨了多少嘴皮子,结果却弗讨巧。说成功的也有一处,就是那个耗子夹似的农业学校,一踩上机关几乎脱不了身。我父亲当时很不愉快,表现很有些儿浮躁。结果让树人先生作难,系铃解铃,费尽了心思。原来教育界也是无奇不有的。

  孙伯南先生是我父亲念草桥时的国文老师,据说在考据学和文字学方面,都有点功底。我父亲学写篆字的兴致,就是他给引起的。他同郭绍虞先生的老太爷是好朋友。我父亲念私塾的时候,常被他牵着去郭家,他跟鹭庼老先生谈天,我父亲就跟比他稍大的绍虞先生在庭院里玩,真个成了总角交。在家乡的老朋友中,没同过学的就郭绍虞先生一个人。

  伯南先生是个老实人。他给父亲说了个在杭州的东家,当家庭教师讲国文。问他酬金多少,他回答“眉数”,眉就是八,一月八块大洋。父亲说“为了这几个钱作客他乡,不合算”。伯南先生想倒也是,就说“可以叫他加上英文、算术,合在一起可以得‘弱冠’了”。弱冠是二十,一个月二十块大洋。我父亲说:“人家恐怕不肯吧?”伯南先生想了半天,说:“姑且去说说看。”不知他真个去说了没有,下文自然不会有了。

  父亲还跟我讲过一段伯南先生的趣事。草桥中学南边是实验小学,小学南边有个属于草桥中学的球场。球场东边是座衙门,辛亥革命前,是长洲县的衙门。衙门正中间的大厅上,供着光绪皇帝、慈禧太后两座牌位。一九〇八年十一月,太后、皇帝相继驾崩,灵堂就设在这里。每天限时限刻,老师要带着学生去哭拜,排着队面对牌位跪下,叩了头还得哭出声来,掉不掉眼泪随便,“嗄嗄嗄”的哭声可一定得有,时间好像不短,反正听从赞礼的。有个顽皮的同学正好排在伯南先生后边,闲得没事干,悄悄地把他的两只鞋抽脱了,还轻轻地搔他的脚底。伯南先生没处躲,只得提高嗓门“嗄嗄嗄”。回到学校,伯南先生把那同学叫到房里,好像脚底还在痒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呀,”他说,“连轻重也勿得知。我那时不死劲忍住,你的小命也得赔上。不要在同学中逞能了,欺侮老实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走吧。”

  孙家两位老伯很可能把我父亲看作阿斗:大家替他着急,他自己倒全不在意。他们可能忘了,我父亲也会加减乘除的。当时有几种刊物愿意登载我父亲的小说,一般千字两元。如那篇《穷愁》,就得稿酬“眉数”。十天写一篇,腾出时间来正好自学。我父亲早就写信给正在念北大的颉刚先生,请他代订一个自学计划。在我的印象中(当然是后来的,那时我还没有出世),顾先生喜欢给人出主意,订的计划必然庞大。如今在父亲的日记和书信中,又证实了他年轻时候就如此,计划分经史子集,都选出若干必读的本子,甚至把哪一天,在什么时候,读哪一本的某些篇章,都规定好了。父亲在日记上也记下他的执行情况,头几天果然一点儿不落,渐渐地就保不住了;除了责备自己,还加上些客观原因。客观原因总是层出不穷,责备自己的话翻来覆去地却也厌烦了。只好把计划搁在一边,自己想读什么就读什么吧。可惜了顾先生的一番苦心和好意。

作者: 叶至善
责任编辑: 张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