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民进网站 > 会史纵览 > 名人轶事

叶圣陶:开始小说创作

发布时间:2020-07-13
【字体:

  我父亲开始写文言小说,就在离开言子庙的前后,一连写了二十多篇。我在一九八六年开始编《叶圣陶集》第一卷时才读第一遍,好像看到父亲一边在模仿,一边在试探。有模仿《聊斋志异》的,林琴南译述的欧美短篇的,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的,也有模仿当时所谓社会新闻的;试探着摸清各种刊物之不同要求:看样子都颇为自得。后来看了父亲的日记,才知道他内心的矛盾。在一九一四年九月十四日的日记中说:“晨起绝早,餐已,握管作小说,以之售去亦可以得微资。文而至于卖,格卑已极。矧今之稗官,类皆浅陋荒唐之作。吾亦追随其后径相效颦,真无赖之尤哉。”第二天又说:“既而续撰昨之小说,信口开河,唯意所之。村头巷角,有手击小竹自为节拍而口唱歌词以娱人者,其词皆临时杂凑,初无丘壑,余之小说乃仿佛类之,亦可笑也。”在十一月十三日给颉刚先生的信中,他说:“吾今弄些零用,还必勉强写几句。然我却也自定宗旨:不作言情体,不打诳语……总之,吾有一言誓之君前曰,我决非愿为文丐者也。”难怪他一进尚公即戛然而止,不再写文言小说了。

  郭绍虞先生给我父亲介绍过两回教席,这是头一回。他在尚公学校教高小语文,进步书局请他去当总编辑。他跟尚公的校长说,他的课得由叶某接下去教,才能让他放心离去。校长居然答应了,那是一九一五年四月初的事。尚公学校是商务印书馆办的实验小学,就在商务的印刷厂东南角上,操场课堂都很宽敞,尤其难得的,凡是商务出版的书籍挂图,制造的标本仪器,尚公都有一份。所谓实验大致有两层意思,一是试用本馆的各种教学用品,最主要的是教科书。王云五的四角号码检字法,正式使用之前也在尚公试验过。二是实验国外传进来的教学主张和方法,如远足参观旅行,举办游艺会、恳亲会和成绩展览,让学生自己管理图书馆以及商店银行。还出版一种不定期刊物《尚公记》,让教职员交流经验和心得。我父亲在尚公不足一年,好像为以后在甪直五高开展教学改革做了准备。

  《倪焕之》是小说,决非我父亲的自传,只举一例就足以证明:倪焕之和金佩璋是先恋爱后结婚的,我父亲和母亲正好跟他们俩相反。小说开头一章,小船在吴淞江上逆风晚航,却极像我父亲头一次到甪直的情景。可是来接的既非伯祥先生,又非宾若先生,而是一位虚拟的小乡绅金树伯;他的谈吐又颇似伯祥先生,尤其是评蒋校长的那两段,还说得极准。蒋校长是由前后两位校长拼凑起来的。不拼凑也不成呀,谁叫前一位不幸遇上车祸死了呢?小说中没提这件事,可能因为动手写《倪焕之》的两年前,已经写过一篇《好友宾若君》了。

  宾若先生和伯祥先生一般年纪,一九一二年,和我父亲同在草桥毕业,他在虎丘丁公祠初级小学当校长。不问暑天腊月,刮风下雨,他上班下班,总是分秒不差,山塘街上的居民都称他为“自鸣钟”。这个亲昵的绰号,无意中表现了对他的敬业精神的钦佩。两年之后他害了一场病,在家休养了一年半。吴县第五高等小学在甪直筹建,又把他请了去,他拉上伯祥先生。一九一六年初,他们俩在《尚公记》上看到了《国文教授之商榷》,是陈文仲先生和我父亲合写的,都说“怎么把圣陶给忘了呢?”立刻写了封信给我父亲,讲了许多改革小学教学的设想。我父亲怎么会拒绝好朋友的邀请呢?立刻回信应诺。可惜的是我们没法看到这两封信了,连日记也在半年前中断了。想来都是抗战时期,留在青石弄的那所房子里丢失了;除了一九一六年四月以后的所有日记,至少还丢失了两册自存的印蜕,两册自录的诗词稿。

  父亲在《好友宾若君》中自己说:“当了几年教师,只感到这一途的滋味是淡的,有时甚至是苦的;但自到甪直以后,乃恍然有悟,原来这里头也有甜津津的味道。”刹那之间,前后的反差竟如此之大。在有些场合他甚至说:“我的教学生涯,实际上是从甪直开的头。”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到了甪直五高,他才摆正了职业和事业的位置。教育本身需要不断革新,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决非小学教员应持的态度。既然吃了这碗饭,就应该对孩子们的成长负全面的责任。可惜离开了夏侯桥公高,再没见过这样的老师了。可是话也不能说绝,君畴兄他们几位接的是旧学校,不也办得有声有色吗?看起来头一件要同事精诚团结,有点儿事业上的自主权;第二件是学校最好是新办的,少点儿必须清除的陈年垃圾;当然还有第三第四。如今的五高正是新创办的,校长又是宾若兄,还有好朋友伯祥兄,最主要的有利因素不就全了?到第一学期结束,我父亲的信心已经初见颜色。学校放假,一些琐事请住在镇上的同事照看,三位好朋友就一同乘船回城各自回家了。

作者:叶至善
责任编辑:张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