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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与叶圣陶的四腮鲈鱼之约

发布时间: 2021-0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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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得当年在愚园路施宅专门问过施先生:松江四腮鲈鱼传说介许多,味道究竟如何?施先生的眼睛一瞪、一亮,很干脆说:“好!”沉默一歇,又说:“早就没有了。”——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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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另境先生1935年编《现代作家书简》,所收信札皆来自友朋,内容均活泼新鲜,最令人惊艳的,当然是一篇鲁迅的序。此书会继续流布后代,是可以确定的。此书收录了叶圣陶致施蛰存信函一通:

  “承饷鲈鱼,即晚食之,依来示所指,至觉鲜美。前在松江尝此,系红烧,加蒜焉,遂见寻常。俾合家得饫佳味,甚感盛贶。调孚、振铎,亦云如是。今晨得一绝,书博一粲。红腮珍品喜三分,持作羹汤佐小醺。滋味清鲜何所拟,《上元灯》里诵君文。”

  写信年份、写信人未署,但在信尾“十二月二十八日”后有“(十八年)”字样。这个“十八年”为1929年。此当为编者或收信人的备注。此信在《叶圣陶年谱长编》中,亦置于此年,所据,正是《现代作家书简》。

  写信人叶圣陶、收信人施蛰存,信中提及的郑振铎、徐调孚,乃至信里“一绝”中提到的施著《上元灯》,今天均是史册留名者。所涉的缘起——令叶圣陶“至觉鲜美”的松江鲈鱼——民国文人交往的雅媒,今已为绝响。此札信息之丰富、情怀之温暖,乃使此信亦终成一绝。

  《现代作家书简》由孔另境先生在1935年11月编竣,次年5月由生活书店初版,1937年4月再版。1985年11月,上海书店曾以“鲁迅作序跋的著作选辑”之一种予以影印出版。其实稍前,在1982年2月曾由花城出版社出过一个新版。因孔另境先生早已去世,故新版由孔另境夫人金韵琴写了《新版的话》。新版与旧版最大的区别,是“本书原来刊印十四位作家手迹,现在增加了十六位,合计作家手迹共三十帧”。

  可喜的是,所增加的手迹中,即有12月28日叶圣陶致施蛰存函。信是写在印有“商务印书馆启事用笺”的八行笺上的,从笔迹上,为钢笔所书。与排印所异处,即在落款时间“十二月二十八日”后,无“(十八年)”。因此,将此信定于1929年如根据排印本所示,其实并无确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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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施蛰存有著作《云间语小录》,内有《鲈》一篇。其中写到:“己已冬,余成婚,友人沈从文、胡也频、丁玲、戴望舒、姚蓬子、刘灿波均来松观礼。余于婚筵外别设鲈羹欵之,俱甚称赏。灿波生长日本,习于击鲜,谓彼邦鱼亦无有如此白细净者。越一年,郑西谛先生闻而羡之,邀叶圣陶、徐调孚二公同来舍下,亦饱饫而去。圣翁既归沪。以其新著《倪焕之》一册寄惠,题诗卷端,志此胜集,有‘滋味清鲜何所似,上元灯里诵君文。’上元灯者,余所作小说集时方出版,以一册就正于翁也耳。”

  此段意思明确,讲了三个时间点的三件事。首先是“己已冬,余成婚”;其次是,“越一年,郑西谛先生闻而羡之,邀叶圣陶、徐调孚二公同来舍下”;再次是,“圣翁既归沪。以其新著《倪焕之》一册寄惠,题诗卷端,志此胜集,有‘滋味清鲜何所似,上元灯里诵君文’”。将三件事的三个时间节点定位且串联起来,应该可以还原“鲈鱼”之案的部分真相。

  施蛰存所云结婚的“己巳年”,1929年也。“越一年”则为1930年。因此,郑振铎邀叶圣陶、徐调孚赴松江鲈鱼之宴就不会是1929年。施蛰存《鲈》文中所引叶圣陶的两句诗,正是12月28日叶圣陶致施蛰存信中“今晨得一绝”中的两句,只是《鲈》文将“拟”字误为“似”了。分别收入两文的出版物均有手迹影印,所以,一字之差并非是手民之误。《鲈》文所提:叶圣陶在返沪后“以其新著《倪焕之》一册寄惠”,当是在12月28日写信同时所为。

  《鲈》文写此三件事为一段,整齐连贯,字义明确。沈建中编《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一书在引用此段时,将“越一年”三字脱植,因此,将原本很明确的时间定位模糊了。

  《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一书将施蛰存与陈慧华结婚定在1928年11月。编者注明,所据是“书面材料”。如此,就与《鲈》文施蛰存本人所述有了矛盾,相关联的,也改变了叶圣陶致施蛰存信的系年。

  关于自己的结婚时间,其实施蛰存在另一文《滇云浦雨话从文》中也说得明明白白:“一九二九年十月,我在松江结婚。冯雪峰、姚蓬子、丁玲、胡也频、沈从文、徐霞村、刘呐鸥、戴望舒等许多文艺界朋友都从上海来参观婚礼。从文带来了一幅裱好的贺词。这是一个鹅黄洒金笺的横幅,文云:‘多福多寿多男女’,分四行写,每行二大字,下署‘丁玲、胡也频、沈从文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从文的毛笔书法,已是很有功夫的章草了。……十月是松江名产四腮鲈鱼上市的时候。我为了招待上海朋友,特地先期通知办喜筵的菜馆为这一桌上海客人加一个四腮鲈火锅。这一席酒,他们都吃得谈笑风生,诵苏东坡《赤壁赋》‘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的名句,看到了直观教材,添了不少酒兴。饮至九时,才分乘人力车到火车站,搭十点钟的杭沪夜车回到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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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从叶圣陶致施蛰存函,可以看到叶先生是吃过松江鲈鱼的,只不过“前在松江尝此,系红烧,加蒜焉,遂见寻常”。这一次是施蛰存招待,或是另有他人?仅从信上字面看,不得其详。但施蛰存的确是不止一次与叶圣陶有“啖鱼之约”的。王伯祥是叶圣陶同学、密友,也是商务印书馆的同事。他在1930年12月21日日记中记载:

  “晨八时半赴车站,会圣陶、振铎、调孚、君匋,乘特别快车往松江,赴施蛰存啖鲈之约也。十时许到,蛰存来迎,因同步入城,抵其家。席间晤戴望舒及陆维钊,二时始毕。少坐即行。蛰存送出东门,由明星桥站登车回沪。以脱班故,迟至六时许始抵北站。匆匆归家,正陈席祀先,因肃拜焉。”

  如果按《施蛰存先生编年事录》所说,施蛰存结婚在1928年,那“越一年”,即郑振铎、叶圣陶、徐调孚有受鱼之欢则在1929年。如将施先生结婚定在施先生自述的1929年,则赠鱼在1930年矣。如此,在时间上就能与王伯祥日记对上了。即在是年12月21日施蛰存邀请叶圣陶、郑振铎、徐调孚、钱君匋和王伯祥去松江飨鱼,但那一次是红烧,还加了蒜,未能彰显鲈鱼之鲜美,留下了小遗憾,故有几天内施蛰存再次赠鱼之举,且附上了烹调秘方,在叶圣陶们照单施行下,终于达到了“至觉鲜美”的境界,因此,叶先生“甚感盛贶”也就顺理成章了。1920年12月21日和12月28日,经查万年历,这两天都是礼拜天,正好是休息日。王伯祥日记中提及的“陈席祀先,因肃拜”,因为次日即为冬至。

  四腮鲈鱼在1930年代既已稀少,但尚能可见。唯稀罕,尚可见,置以待客,殊属可贵,不止是施蛰存如此。1936年秋,朱雯罗洪夫妇邀请巴金、靳以、黎烈文到松江,由另一个松江人赵家璧陪同。朱雯回忆,巴金前也曾应朱罗夫妇邀专门到过松江,去了佘山,但因是春天,与四腮鲈鱼是无缘的。这一次,他们一行除了游览了醉白池、方塔、西林诸名胜,还一起品尝了著名的鲈鱼。

  记得当年在愚园路施宅专门问过施先生:松江四腮鲈鱼传说介许多,味道究竟如何?施先生的眼睛一瞪、一亮,很干脆说:“好!”沉默一歇,又说:“早就没有了。”

  为了已经并不存在的四腮鲈鱼,2017年11月19日我曾专程从上海驱车到松江。醉白池与方塔是老早已经去过的,也无再去的念头。施家故宅早已在抗战时被轰炸一空估计连遗迹也难寻了,倒是秀野桥和桥西的老街是我此行想兜兜转转的去处。秀野桥,早已经不是原来的桥,桥堍因为有了个菜市场和浴场,成为烟火气洋溢之所在。我走走停停想想,看看落魄的桥和桥下野逸的水、桥上断续走过的人以及水尽处缓缓下落的在夕阳,终于买了些雪白的莲藕与铜红的菱角踏上了归途。关于松江的菱,施先生是写过的:“水红菱虽嫩而不如雁来红之甘美。”

  四腮鲈鱼对晚生者如我,不仅是传说,还是传奇,更是谜。施先生曾在1996年11月9日曾给我一信,大约是对我去信中询问的几件事作答复。其中关于鲈鱼一节是:

  “四腮鲈鱼是松江特产,三十年代我住在松江,几次请上海文友到松江吃鲈鱼火锅,叶圣陶、郑振铎都吃得十分高兴。”

 

(题目为编者所加,原标题为《四腮鲈鱼和施蛰存》)

作者: 吴霖
责任编辑: 吴宏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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