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接受美学的研究角度来看,接受者(读者、观众)的审美习惯、欣赏心理受民族的、历史的、社会的、时代的、地域的、政治的影响和制约。而整个艺术的存在和发展是以接受者的欣赏为前提的,接受者是文艺创作的一种动力源。中国有着历史悠久的叙事文学传统,这种长期的叙事文学审美经验培养了人们对文学叙事的兴趣与习惯,形成了对“故事”的广泛期待。直到今天,淡化情节的艺术片仍难以在中国卖座就是这个原因,电影公司往往喜好改编畅销文学作品也是这个原因。而成功驰骋文坛的范烟桥等通俗文学家在长期市场化的“卖文”经历中,已与中国市民这种审美需求达成默契。这是他们一步入影坛就屡屡创造“卖座其盛,各连映逾月弗衰”(《驹光留影录》)盛景的秘籍。
1942年,范烟桥创作了两个电影剧本《无花果》和《解语花》。《无花果》里,范烟桥尝试以弹词为主题歌,自己作词,请张辅华谱曲,上映后,效果很好,为中国电影音乐留下了一次以弹词为主题歌的成功的实验。
《长相思》创作于1946年,原名《陌上花开》,由香港大中华影业公司摄制,何兆璋导演,主要演员为周璇,舒适,黄宛苏,白沉。
剧本故事性很强,它虽然也是一本反映抗日战争的电影,但是明显与《一江春水向东流》等左翼电影的处理不同。故事的主题不关乎阶级矛盾,不反映阶层差异,而是在内乱的大背景下表现小人物的命运和情感。这部电影当时也获得了很大的成功,尤其成功的是电影里的几首歌曲《夜上海》,《花样的年华》等深入人心,流行至今。
如果说范烟桥在电影评论、电影创作方面的成绩有可圈可点之处,那他在电影歌曲创作方面的作为就是卓然超群的。
“听戏”是中国广为流行的一种文艺欣赏的娱乐方式。从元曲以来形成的中国传统戏曲是以“唱”为主,所以中国观众不说“看戏”,而说“听戏”。而传统唱词都颇有古诗词的韵味,文气十足,这种审美习惯自然会迁延到电影歌曲中。范烟桥有深厚的古典文化积淀,审美格调追求典雅含蓄,讲究语言表达自然简洁,凝练蕴藉,意韵醇厚。
《拷红》是《西厢记》中的插曲,由扮演红娘的周璇演唱:
夜深深,停了针线和小姐闲谈吐,听说哥哥病久,我两背了夫人到西厢问候。他说夫人恩当仇,教我喜变忧,他把门儿关了,我只好走。他们心意两相投,夫人你能罢休便罢休,又何必苦追究。一不该言而无信把婚姻赖,再不该女大不嫁把青春埋。三不该不会发落这张秀才,如今是米已成饭难更改,不如成其好事,一切都遮盖。
歌词内容就是红娘对拷问她的老夫人的答词,自自然然嵌入电影剧情,作用与传统戏曲中的唱白类似,表达当然已经是通俗的白话文了。
《月圆花好》也是《西厢记》里的插曲: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清浅池塘,鸳鸯戏水,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这秋风儿向着好花吹,柔情蜜意满人间。
歌词雅丽,押韵,即有古典遗韵又浅俗上口,歌曲对表现崔莺莺和张君瑞破除误解,闯过难关,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满结局作了恰到好处的渲染,增强了电影的气氛。
范烟桥在沦陷的孤岛上海,为了不与日本人合作,辞去影片公司职务,也拒不担任日伪接管的报刊主笔。他把苏州的宅第更名为“歌哭于斯亭”,表达对国难的哀痛。但他的爱国表达不是黄钟大吕式的激昂文字,而是如《花样的年华》中流露出的哀婉深沉:
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冰雪样的聪明,美丽的生活,多情的眷属,圆满的家庭。蓦地里,这孤岛笼罩着惨雾愁云。啊,可爱的祖国,几时我能够投进你的怀抱,能见那雾消云散,重见你放出光明。
半个世纪后,中国影坛非常前卫的王家卫导演,直接采摘了范烟桥的这首歌词放在自己的电影《花样年华》中。
《长相思》中最广为流传的一首歌是《夜上海》,陈子善说:“这首脍炙人口的《夜上海》是大上海的‘音乐风俗画’,惟妙惟肖地勾画出灯红酒绿的都市风光和香醇浓郁的海派风情,从而成为上海的一首‘标志性歌曲’,也是上海的一张‘音乐名片’。”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只见她,笑脸迎,谁知她内心苦闷,夜生活,都为了,衣食住行。换一换,新天地,别有一个新环境,回味着夜生活,如梦初醒。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晓色朦胧,倦眼惺忪,大家归去,心灵儿随着转动的车轮。
范烟桥对中国电影的贡献虽谈不上巨大,但他们那一批旧派文人对早期电影的影响,比我们目前所估量的要深远,也是事实。他们在创造了空前活跃的文学市场之后,又幸逢电影时代到来,于是他们进入电影这一梦工厂,延续了一段文学美梦,他们多彩翩跹的美梦,装点丰富了中国电影,为电影这一新型的文艺园地带来了鼎沸人气。正如程季华在他主编的《中国电影发展史》中所认为的:“从1921年到1931年这一时期内,中国各影片公司拍摄了共约650部故事片,其中绝大多数都是鸳鸯蝴蝶派文人参加制作的,影片的内容也多为鸳鸯蝴蝶派文学的翻版。”范烟桥是这些文人中介入电影较晚的一个,本文对他做个案研究,以待引起更多人对中国早期电影界这一现象的发掘和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