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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霁野:三幅遗容

发布时间: 2021-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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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  母

  我记事时祖母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了,然而还健康,能扶着杖前后院行走,而且在母亲们耍牌的时候,还能坐着一看几点钟。她是颇爱整洁的,有什么不顺眼就爱说出来,没人动时有时就自已动手作。她勤恳地操管着家事,然而就为这勤恳,倒成为并不十分为人所欢喜佩服的人物了:家里人们说老奶奶太噜苏,邻人们都说这老人家太不会享受清福了。但是我顶喜欢祖母,大概为祖母太喜欢我了的缘故。

  祖母知道我是最善吃鱼的,所以时常教作鱼吃。别的孩子一吃鱼就会吃下鱼刺使喉头不舒服,有时甚至哭得一餐饭不吃,然而,我并没发生过这样事,而且我吃得比成人还要快。祖母每当我吃鱼时总欢喜停著微笑地看着我,仿佛这是一件顶可乐的事情一样。“小鱼莺,”她时常笑着这样叫我。在小孩子,这已经是一件颇可欢喜的事了──吃得多,又会得到奖励。

  祖母,伯母,母亲和姊姊都爱听唱书,在这件事上我底六叔叔有着最大的艺术;他底声音能表出悲哀或欢喜,怀疑或畏惧,因此很能传达书中人物底性格和情调。然而一有点本事,请就费事了,有时就找我补这个缺,因为我已经上了小学校,白话唱本可以勉强唱通了。祖母是照例说好的,别的人也随着附和,然而我是有自知之明的,而且虽是孩子,对于感觉这种Atmosphere是锐敏的,甚至比成人还锐敏。使她们觉得有趣的,或者是小小的口中竟会唱出大的故事。

  夏日底夜间是最快乐的时候。天空堆着一丛丛的星星,不远的树上不断地送来蝉声,院中还残留着日间的热燥。孩子们撒水的撒水,预备茶的预备茶,搬椅子的搬椅子,不久老人们便都坐在院中乘凉了。起始是缓缓地谈天,各人都挥着扇子。渐渐孩子们不耐了,就嚷着要老人们说故事。于是没有人声了,连挥扇声也没有了,一个人缓缓说着故事,老人们也倾听,孩子们更不用说了。祖母是不大善说故事的,母亲说得最多。祖母总叫我靠近她坐,我不断地为她扇扇子,她不断地抚摸我底头,有时低声向我重述故事中的情节,当我有着或一疑问的时候。然而祖母也不是决不会说故事的,《牛郎和织女》就是祖母讲给我的最可爱的故事中的一个。这故事大概是如此:

  牛郎原是生在乡间的穷苦孩子,从出世起就受着哥嫂底虐待,天天在宽旷的草原中挨着饿放牛。他是好的孩子,对于他底哥嫂他心里并没有什么恶的念头。他在野外的时候多,他在家里所受的委曲和苦痛,无意中被林间的鸟鸣,树上的叶颤,自由的日光和空气,伙伴底笑脸和歌喉纯化了,消灭了。他底牛喂得很肥,虽然他自己渐渐瘦下去了。

  这样有十多年工夫。

  有一天,他还照常放他底牛。天很早,乡间还没有什么人走路。他觉得特别快乐,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就在牛背上尽兴唱着山歌,牛仿佛也特别快乐似的,走过了平日的牧场还任意向前走。这样从日出走到日中,从日中又走到将近日没。

  最后牛郎似乎觉得走迷了路了,山林不是他所熟悉的山林,周围也只有生疏的村落。然而他不但不怕,而且还觉得欢喜,因为他知道无论在那里住一宿,都不会比在家里吃更大的苦;他更放阳向前行进了。

  乌鸦噪着归林,暮色渐渐包围上来了,牛郎还骑着牛向前行走。

  如钩的新月悬在辽远的林梢,从周围拥上了初夜的薄雾,然而牛郎还骑着牛向前行走。……

  村落渐渐稀少,夜色渐渐浓厚,牛郎还骑着牛向前行走。……

  “许会有狼的罢,”最后牛郎想,当他走到更为荒落的地方的时候。不远从草屋里闪出豆大的灯光,他就到那里去行宿。这草屋里住着一对老年夫妇,对牛郎很和蔼,而且给他吃了一顿很好的晚餐。日间的疲劳,和这晚餐和温存的老人底态度,对于这吃过人间辛苦的人,有如一杯清醇的醍醐。他沉醉了,似乎渐渐地入了梦。

  仿佛还在梦中似的,他第二天黎明又继续走他底路。他觉得身体非常轻舒,牛走得很迅速,竟如在云中一样。……

  他无目的地骑着牛向前走。

  最后走近了一条河,河两岸有浓密的树。他和牛在树阴里休憩。呀,有了可惊的事:河里沐浴着七个裸体的女子。

  六个女子全跑得无影无踪了,只有一个披着绛纱羞怯地躲在树后,因为牛郎掠去了她底衣服。他用甜蜜的山歌诱她,她被他底爱情底力量所征服,成了他底情妇。她就是我们所知的织女。

  牛郎对她的爱,一天天地增加,以后竟增加到这样地步:织女畏避他底爱情有如畏避夏季的炎日。

  有一天,他们出去散步,也有人说,织女要回去省母,在途中牛郎还热情地诉说他底爱,然而织女已经是有点厌听的了。她谎了牛郎要他离开几十步,于是她漫步跑开了,要躲避牛郎底烦扰。牛郎狂奔去追逐她,渐渐迫近了,织女就性急地拔出银簪在后面划了一条线,牛郎追近时,这线就变了河──我们头上的银河。牛郎还要渡河追逐,织女就抛去了她的梭──银河一岸的四个梭形的星星就是。

  牛郎放弃了他底追逐,银河成为他们间的界限了。每年只有一度七夕,借着百鸟建筑起来的桥他们彼此相会;在瓜棚下面,我们在夜静时可以听到他们底啜泣,诉说一年离别底衷曲与哀苦。……

  这是流传很广的老故事,祖母也许又是从她祖母底嘴中听来的罢。

  在这样温和的环境中,我一天天生长起来,而祖母却一天天地衰老了。

  有一天我从学校里回来,觉得家里的空气很异样,一问母亲,知道祖母跌了一交,而且因为已经有了八十四岁的年纪,跌后就不能再起来了。起始祖母底精神还好,时时总要我到床边去问些琐事,我也没事不大离开,因为我在跟前好象祖母要安心得多。祖母是爱吃花生米的,而且牙齿也好,所以我还照常剥落花生送给祖母吃。落花生总是由母亲买,我给剥得干干净净的分为三份:一份送给祖母,—份给母亲,一份自己吃。母亲牙齿不好,照例勉强吃一两个,只表示不辜负我底意思;祖母总至少要留一半,而且喜欢看我把它吃掉。每吃落花生,还不时想起这情况,这有着深爱在的情况。

  祖母底病一天天沉重,已经有点不省人事了,有一次竟大声叫:

  “有上了屋脊了,有上了屋脊了!你们就不管事……我还没死哩,你们就不管他了……看,看!有就要跌下了!……”

  我被从玩伴那里唤到祖母底床前,然而祖母还叫:“有就要跌下了!”

  祖母在弥留之际,我离得很远,因为算命的瞎子说,我不宜送祖母底终。我只看见路两旁的“引魂灯”一闪一闪地发亮,不久听到哭声,于是仿佛觉得祖母是拄着杖,在“引魂灯”底微弱的光中,缓缓地走进另一世界去了。

  (八月十八日写)

  外祖母

  到外祖母家去于我是一种欢乐,但同时也有一种不快的预觉。伴着母亲步行将近十里的路程,浏览些不常亲近的乡间景物,预想着将吃到新鲜的鸡头和菱角,栗子和橡实粉等乡产品,而又有日日生活在田间的表弟妹们领我去采择不知名的涩甜的红果实,我底心里是充满了欢喜的。念及饭碗上勉强堆满的腊肴,和央我势在必吃的舅母底殷勤,以及表嫂们底好奇的看望,心里不由地感到不安和拘束。然而外祖母是和她们不同的,虽然只谈些琐碎的家常事,却和说故事一般引人倾听,一样给人东西吃,却决没有“客气”底成分,使接受者感到不安。她底慈祥的天性,自然地表现在一言一动中,使人衷心地感到她底纯真深挚的爱。外祖母是信佛的,屋里老供着鱼篮现身的观音像,而且终身吃着素;她真就是一个观音,我时常想。

  有一次,母亲和舅母们耍牌,我在旁边很孤苦,外祖母就叫几个年岁较大的表兄陪我到后山上玩去,我们就结成欢乐的一群去了。山是并不高的土山,然而满长着松树,对于生长在小市镇上的人,是颇可玩玩的处所。走不到三里路,我们就到了山下了,他们要我唱歌,我就唱新贩来的“长长长,亚洲第一大水扬子江……”而他们就唱他们所熟知的山歌回答我。缓缓地走着,捡地钱,拾松球,彼此谈着乡间和街上的新闻和故事,我们终于到了山顶上了。

  “不怕吗,这里有好看的东西啦,”一位表兄指着社庙向我说。

  “不怕的,”我回答道。其实拖着舌头的吊死鬼,是每一见面就觉毛发悚然的,不过我并不愿在他们面前示弱,所以就一同走进去了。

  最好看的是十殿阎王殿,里面有下油锅,上刀山,拔舌,用磨推人的种种好景致,使人充满一种恐怖的欢喜。托生洞前—个鬼卒用脚踢一个怕转入人世的鬼魂,也是颇有趣味的。然而陪着我玩的表兄们,已经很熟悉这殿里的情形,对于目前的景象并不注意,没有看完这个殿,就早已缕述其他一殿的情形了。

  “你可知道,这是讯案子的地方,”走进正殿时一个表兄向我说。

  “不懂得,讯什么案子呢?”我问。

  “骂老子骂娘呀,作坏事呀,来这里都是要讯的,”他回答说。

  “我们时常听到锁链响,还有人哭,有时候叫得真厉害呵,”另一个表兄插入说。

  “叫得太厉害时,这里的和尚就要起来烧香撞钟求情了,”又一人说。

  “哦,哦……”我含糊地回答。

  “入了洋学堂自然是不信这些的,”原来说话的表兄微笑着向我说,这微笑中显然有不以为然的神气,“不过链子,哭,确实是可以听到的。”

  其实那时的乡间的洋学堂还多半只念子曰(唔呀,现在真是人心日古,连都会的大学堂也要读经了),而且虽然推倒几座泥菩萨,迷信的心理是并不曾铲除的;我当时口头虽然不说相信,心里却是半信半疑的,深有老人们常说的“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态度。不过我还硬着口,背新从洋学堂贩来的无鬼论,他们也只是“哦哦”地回答,并不加什么反驳,仿佛是胸有成竹,要各行其是的样子,我就赶紧收梢,将谈话转到另—方面去了。

  玩后归来,母亲她们底牌也收了场,我就向她和外祖母叙述经过的事。

  “咦,这些孩子,把他向那里带,不怕骇着了,”外祖母叱责表兄们说。“骇着了没有?外祖母问我。

  我说我并不怕,于是外祖母欢喜了,就象说故事一般向我解说因果,和阴间各个鬼使底职务。我觉得比上口吃的算术教员底加减乘除要有趣得多了。怕我冒犯了菩萨,母亲许了愿第二天去烧香,我落得又去玩一次。

  这以后大约三个月的期间中,我作过三次深夜走入阴森的社庙的可怕的梦。

  母亲不能长期地住在乡间,外祖母到镇上来时也只有几天的小住,大概是惯于乡间的安静,不耐街上的烦扰罢,所以亲近外祖母的机会,比亲近祖母的机会少;然而外祖母也和祖母一样,在我底记忆中永远留着活鲜的影子。她真是慈爱底化身,在我,她真象是传说中的观音一样。

  年事日增,我不得不离开故乡,到一个师范学校去了,然而在寒暑假中,还有亲近外祖母和母亲的机会,而且在访候外祖母的时候,还能拜谒祖母底坟墓,因为就在外祖母宅子底近旁。以后流落到A城,寄居在别人底家里,从父亲底信知道外祖母去世的消息,当时心里是充满了凄怆的,因为由外祖母底死而想起记忆已经朦胧的祖母底死,而且想到母亲将更为孤单了。

  前年因为母亲病危,我跑回多年不见的故乡,从母亲底口中听到外祖母死时的情况。外祖母是吃素的,所以也照素食者底习惯,在垂死时还打着坐。据说态度很安详,微笑着闭着眼,仿佛和生时一样。

  外祖母安葬在祖母底墓旁,为她们扫墓时,我底眼前活显着两幅慈祥的遗容,彼时我想,生命实在好象是一闪的电光。惦念着母亲,扫墓后我就要归去,然而同来的两个小弟弟贪恋着田野的景物,和年幼的表弟们在塘边捉蜻蜓,并且走我曾经走过的路,找我曾经采择过的不知名的涩甜的红果实。又经舅父们底劝留,我终于在乡间住下了。

  夜渐渐静下来,只有虫声在深夏的呼吸里应和。在菜油灯底微明中,我又见到两幅慈祥的遗容,念着病危的母亲,并重温自己底旧梦,侧过脸来,见到酣睡的小弟弟底天真的憨态,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酸辛和凄楚,而同时又有喜悦底微波在我心中波动,──这情况现在又仿佛是在梦中了。

  (九月二十六日)

  母  亲

  我底脚已经跨进母亲卧室底门限了,还听得母亲向报信的大姊说:

  “不用再哄我了,他那里会回来!”

  然而我竟快步走到母亲底病榻前,而且坐在床沿上,这在母亲自然是意外的大欢喜。母亲惊喜得哭了,我也不自觉地随着母亲啜泣。紧握着母亲底手,我知道母亲心里的经过是怎样的:昔日想念的悲感一时都涌上心头,而眼前的事实,不容易即刻使过去与现在融合,就和严冬的阳光不能即刻融化积久的冰冻一样,因此实感是介乎梦与现实之间,心绪是喜忧不定的。凝视着母亲底脸面,时间与疾病在她身上所造成的变易使我惊愕。略问了我离家几年的经过,母亲就嘱咐我去休息,说了几句慰安的话后,我也就走出母亲底卧室去了。

  戚友间已经传遍了我到家的消息,我底屋子中充满了来客。有一位极亲热地招呼我,使得我不好问姓名了,他出去后我一问,却惹起哄堂的惊笑来了:

  “呀,不认得你兄弟啦!”

  这才使我想起来他原来是我离家时还小的耕弟。其余的几个小弟弟和侄子,也都一个不认得,他们都惊奇地看着我,仿佛我是异乡的来客。不禁想起“儿童相见不相识”的诗句。

  到各屋走了一遭,前后院里散了散步,渐渐才惯于因久隔而生疏的旧环境,心里感到淡淡的近乎欢喜的情绪。

  最不容易忘记的是小时伴着母亲作针线活的情景。母亲是生长在乡间的人,因此很勤俭,我和弟弟们穿用的鞋袜,都是母亲亲手作成的。每当晚间,尤其在冬天,母亲总是傍着油灯,为我们作鞋底。鞋底上匀整地排着粒粒的麻线点,看来很有趣而且使人欢喜。有时我以为母亲或许讨厌这单调的工作罢,就劝她休息,然而她说:

  “这并不累人,做事倒比闲着好的。”

  在工作中母亲显然有着她底欢喜在。

  母亲最爱谈家常,我听来也好象谈故事一样,因为她所说的总是以前的有趣的小事,或是她小时所经历的事故。例如她所说的一个八哥,我现在还记得,并且觉得在这件小事上,仿佛也可以看出前后世代生活底不同似的。她说我们集镇底南头,有一位老太太养了一只八哥。这八哥很灵巧,能说许多话,还能作许多事,而最令人吃惊的,是他能口衔老太太给他的钱,飞过几里路到集镇底北头,找到卖针的铺子,把钱放在柜台上,叫道:“买花针呀!”于是又衔着他所买到的针,回到老太太那里去。以后这八哥被鹰所伤,调治无效,死去了。老太太象死了心爱的儿子一样,伤心地哭了好些时。……

  以后我家里也养过颇伶俐的八哥,能认清几个常来的客人,一见他们就向家里人叫道:□□来啦,冲茶呀,打酒呀!”

  再以后,别的人家也养过能说几句话的八哥,然而较之那八哥,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有一次谈到祖母,母亲说:“活着不觉怎样,死后倒常常想念起来了。时常梦见奶奶,还是和生时一样,衣服也没有改。”

  我说我也时常梦见祖母,而且说祖母和生时一样待我好,母亲带着凄伤的神气笑了。彼时母亲心里一定有种我所不能了解的悲感。我们彼此都沉默了。

  现在这伴着母亲在灯下作事谈话的景况,真是象年久的古画一般呈现在我底眼前,而于母亲所说的八哥等故事,更觉得有着很远很远的距离了。

  在高等小学毕业后,我离家到一个师范学校读书,要寒暑假才能回去一次,母亲—接到报告什么时候放假的信后,总天天计算着什么时候我可以到家。到家后,母亲总亲自作各样菜给我吃。我也从母亲学了几种烹调的法子。

  从师范学校被挤走,我就流落到A城,从春季一直到深冬。到了年节了,处处响着炮竹,心里不禁想到母亲临别时的难过,而且想起我随意写在日记本中的记事:

  不过才整顿行装,

  母亲却问我何时归去。

  蕴藏着多少悲哀,

  离别时

  母亲底心中,

  姊姊底泪里?

  然而那时候我是居住在一个很快乐的朋友底家庭里的,只好强作欢乐和别人一同说笑。将近晚餐的时候,外面和屋里都更热闹了,我底心里却更形孤苦:我知道母亲在这样时节会加倍地难过。谈话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渐渐谈到故乡了,W君底母亲,一位慈祥的老人,无意中说到我母亲天天极想念我,而且说她这时候一定更想念我了。我底感情象燃了火的火药一样爆发了,我控制不住我底眼泪,我失声哭了。但是周围的空气随即勉强我恢复了冷静的自我。……

  到北京后,虽然母亲底影子还时时闪上心头,而且还有和母亲一般慈爱的老父,乡思却随年月而逐渐冷却。然而母亲病重的消息传来了,虽然受了内战的赐与,我们几于没有路可走,却也不得不绕道回到我多年不见的故里了。

  母亲底病实在已经很沉重了,天天苦痛地呻吟着,我还和小时在晚间一样,天天坐在母亲身旁,然而这是何等不同的景况!眼见着亲爱的人沉没在难堪的苦痛中,自己却毫无法想,人生有着比这更大的不幸吗?我甚至连画符的事也不决然反对了,因为觉得只要能使母亲心中稍安片时就好,而且在我眼中,那些看病的中医西医们底医术,也和画的符相差不多。这原不过是人生底大谎中的一种!

  疼痛稍定的时候,母亲就和我叙些别后的情况,我也就略说说几年来经过的事。我说七八年的时光,不知不觉地就随便过去了;母亲说这几年的时光却觉得不知有怎样长。母亲说要早知道这样,就不准我远道就学,而且说,这样读书,弟弟们就不让再上学了。我知道母亲心中有着何等的哀思,我默然低看头,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罪人一样。……

  有两个年纪小的弟弟,白天去上学,晚间回到母亲房中,大概觉得空气很抑郁,也现不出少年应有的欢喜像来。他们实在太不幸了,既受不到祖母底爱,母亲现在又病得如此。有一天,晚间我有点闲暇,为他们说《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他们倾听着,正如我以前倾听祖母说《牛郎和织女》,母亲说八哥等小故事一样热心。然而以后母亲蔼婉地向他们说:

  “让大哥歇一歇,等我好了,教大哥好好地天天给你们说故事,乖孩子。”

  弟弟们听从了,我也因为疲劳与忧郁,以后就没有给他们讲故事的力量和兴趣了。

  一天一天地母亲底病总没有起色,有时含着深的悲痛,她默祝死神底来临。我也觉得死并不比这苦难更为可悲。留在母亲底身旁,在我实在是一种难堪的苦楚。在母亲一方面是一种慰安,一方面也是一种伤心的悲剧。三个月的暑假已经过去了,母亲虽然舍不得,但却有一种其他的感情使她说:“回北京去,去毕业去。我底病是可以好的。”

  我也说不好是被怎样的一种感情所驱使,决然地离开了病危的母亲,回到我并无所留恋的沙漠。几个月后接到耕弟报告母亲逝世的信,我漠然地并没有下一滴泪:时间与世事已经硬化了我底心肠,而且母亲底死并不比她底病给我更大的悲伤。

作者: 李霁野
责任编辑: 张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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