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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至善:父亲的家世

发布时间: 2022-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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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的一生虽然那么长,但是传记还得从他出生写起,而且得把家门交代清楚。想起中学时代看过不少西欧的长篇小说,主角出场之前,作者不厌其烦,把他父系母系祖宗三代,一一交代明白,好像特意给当时新兴的遗传学研究提供实证似的。细细读来固然颇有趣味,过于啰唆也只得草草翻过。我如今做的,不也是这件营生吗?幸而我们这一支没留下可查的家谱,不必从尽人皆知的那位好龙的叶公写起;人口又不繁孳,也啰唆不到哪儿去,能写多少就写多少吧。

  记得小时候听祖母讲过一回家史。她说:“你们叶家祖上才叫阔,齐门外头半条街都是你们叶家的。上代头开了爿生猪行,两百来斤重的肥猪,出出进进,哪一天不是好几十,你说罪过勿罪过。结果倒好,长毛来了,一把火烧个精光,齐门外成了一片白地,你们叶家本来也人丁兴旺,一下子都逃散了。回来的只有你阿爹和他堂弟两个,别的人都死在外头了,尸骨无存。”祖母说到叶家,头里总得加个“你们”,这是她母亲的口吻,这位朱老太太大概认为她女儿不太能干,甚至太不能干,先是舍不得女儿出嫁,等到年龄过了头,非出嫁不可了,做母亲的更放心不下,跟到了叶家来帮女儿——就是我的祖母——料理家务,直到八十六岁过世。那时我已经五岁,还记得穿上白布大褂,跟在也穿白布大褂的父亲后头,把老太太的灵榇送到朱家来接的船上。

  祖母说的堂兄弟俩,哥哥就是我祖父。老人家名仲济,字仁伯,一直在大儒巷吴宅当账房先生,主要管收田租。父亲是甲午战争那一年——一八九四年十月廿八生的;祖父已四十七岁,都说是老来得子;祖母也年将三十,她是我祖父的第二个续弦。前头那两位,一位不知死于什么病,一位是难产,把肚子里的孩子一同带走了。因为有这么个不知是哥哥还是姐姐,我父亲排行第二,小名“二官”。后来他刻过一个小小的便章,阴文“叶二之章”四个篆字。生了我父亲之后,祖母又生了两个女儿。大的在十三岁上死于暴病,好端端的,忽然肚子痛得在床上打滚,没挨到天亮就断了气——这也是祖母告诉我的。因而我只有一位姑母。父亲在过世前五年写的《略述我的健康情况》,有一段列举年逾古稀的长辈,父系的母系的都说到了:寿最长的数我的祖母,九十六岁;居第二的是我祖母的母亲,八十六;我祖父和他的母亲并列第三,都是七十二。最后特地附一笔,提到自己的妹妹——我的姑母。父亲说:“她小我八岁,健康情况比我差,可是饮食起居还如常。”姑母一九八五年就亡故了,临终前,父亲让我陪着去医院探望,她面容非常消瘦,神志已经不清了。父亲那篇“略述”是一九八三年年底前写的。他说:父系母系中高寿的人数如此之多,可能是他们兄妹俩都年逾八十的因素之一。我看不仅“可能”,而且“必然”。所以我很不注意锻炼和保养,把宝全押在了这个不可捉摸的遗传因子上。

  祖母讲家史,明明说我祖父有个堂弟,父亲这篇“略述”却半句也没提到,大概因为对祖父和父亲这一房来说,他的老叔和婶母已是旁系,他们俩都在六十前后过世了。这位老叔是教书先生,名朝缙,字绶卿。婶母不能生育,肚子里长了个瘤子,为了有人服侍,领养了一个女儿,我父亲才有了一位堂姐。在民国初年的日记上,还记着堂姐出嫁那天,由他跟着花轿送她去男家的情景。过了不久,老叔的东家迁居上海,也许做了官,也许为了经商,总算把老叔带了去。书用不着他教了,子弟们都进了洋学堂,专让他书写各方面的应酬信牍。把个病恹恹的老伴撇在苏州家里,叫他怎么能安得下心来。父亲在上海尚公学校的日子里,隔两三个星期去看老叔一趟。那东家很阔绰,底下人也不少,却从没有人打过招呼,倒出一盅茶来。叔侄俩谈些什么,还得找附近的茶馆或小酒店。父亲哪能不体会老叔心头所受到的压抑,他已经成了个书办,不再是什么西席了。东家的姓氏,父亲在日记上从没提过,我想不是偶然的。

  对祖父的东家,父亲也没留下什么好印象。祖父在大儒巷吴宅当账房,到吴保初手里至少是第二代了。抠门是一般地主的共性。听人家说我父亲印章刻得不错,他拿了块石头来到账房里,对我祖父说:“烦令郎有空,随便刻个姓字章吧。”父亲初当小学教员,像孩子似的也盼着放暑假,好自由自在地读几本想读的书。没料到又让这位东家早给安排妥了,他对我祖父说:“令郎暑假里没有什么事,陪我那小的温温功课吧。趁中午前凉快,每天温两个钟头。闲着不也是闲着。”我祖父哪能不答应。吴宅的田产想来不少,每年秋收之前,我祖父得把收租的单据准备舒齐。我见过那玩意儿的复制件,记得叫“由单”,项目烦琐之极。佃户姓名,地块位置、大小和等级,必须填写清楚。然后按本年水旱丰歉,由官府核准的成数,算出每一块地该交纳多少稻谷,再按粮业同行公议的谷价,折合成银两,各一式三份。如此年复一年,我祖父的精神渐渐不济了,吴保初似乎没想到给账房添人手。老人家只得把自己弄舒齐的一份带回家,让我父亲下了课替他誊写另外的两份。下乡收租倒不劳账房先生,自有村镇上一些叫作“催甲”的地头蛇包揽了,于是佃农又被加上了一层中间剥削。

  那些年,四乡农民抗租的风潮已时有发生。有些地主变卖了祖产,成了新兴工商业的老板。吴保初另有一功,他擅长谋干,当上了锦州电报局局长,临动身前听说我父亲在小学里受到排挤,丢了饭碗,对我祖父说他先去锦州看看情形,好歹给弄个差使。我父亲很不愿意进电报这一行,又想借此出关去见见世面也不坏。正在犹豫,吴保初托便人带口信回来了,说关外冷得能冻掉鼻子,没长毛大氅狼皮褥子休想过冬,等明春再说吧。到得第二年春天,他调到了哈尔滨,那就更甭说了。谁知不然,他写信回来说不久就调回苏州,不知他使的什么神通,还真个回来了。于是宾客盈门,恳求援手提携的不断,我祖父就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父亲早年出版的如《隔膜》《稻草人》等,封面上都印着“叶绍钧著”。“绍钧”是父亲的名,大概在出生时他老叔给取的,家里认真读过“子曰”的只有这位老人家。还有个字“秉臣”,可能十一岁上为报名应考童生,也是请他老叔给取的。旧社会里就有那些啰唆的规矩。孩子出世了起个名,当然是必要的。男的将近成年,准备跨入社会了,必得起个“字”,也叫作“号”。长辈仍旧直呼其名,朋友之间非相互称号不可,直呼其名是很不礼貌的,更甭说对长辈了。而自己称名,则表示谦虚。号取多少个都成,可以自己取,可以请别人取,其实还包括众人硬给起的绰号,如“周扒皮”,如“孔乙己”。

  有人说辛亥革命了,我父亲嫌“秉臣”太封建,自己改字“圣陶”。这是想当然,事实并非如此。证据之一,辛亥前一年,我父亲开始作日记,日记本封面就写的“圣陶日记”;证据之二,后来在报刊上发表的短文,还颇有一些署名“秉臣”的。“圣陶”这个号是草桥中学的沈老先生给取的。那一天同学们起哄,都开了自己的姓名请沈先生取号。老先生古书念得又多又熟,很愿意露一手似的,当场给我父亲写了“圣陶”两个字,后头用小字注明“圣人钧陶万物”。“圣陶”这个号,当时就在同学中叫开了。父亲说,他到老也没找着这句话的出处,只知道“陶”就是烧制瓦罐的黏土,把黏土团旋成坯的那个转盘,叫作“钧”。“圣陶”两字,无非是用“圣人之道”来陶冶自己、教化后进的意思。如此说来,给我父亲起名的老叔当时年纪还轻,塾师还没当够,还希望侄儿长大后继承自己的事业。沈老先生没给我父亲上过课,单凭“绍钧”这个名,批上了不着边际的赞语“圣陶”。父亲后来把许多心血花在教育事业上,我看并非由于受到了自己的名和号的激励。

  注:标题为编者所拟。

  

作者: 叶至善
责任编辑: 张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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