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雷的欧洲岁月(之二)
1928年 巴黎青年之家第168号房
在巴黎等待他的人正是达尼埃鲁。这位巴黎青年出身上层社会,家庭成员全是精英。父亲夏尔从政,官至内阁部长。母亲玛德兰是教育界名人,终身从事发展女子教育。为了纪念她,她创办的一所女子中学在1970年命名为“玛德兰·达尼埃鲁中学”。这是一所法国名校,中学会考成绩常常名列全国之首。他的弟弟阿兰是世界著名的印度学家,大半辈子在印度从事研究和教学。妹妹乔治曾在戴高乐将军办公室工作,丈夫伊扎尔是法兰西文学院院士,一门双院士,殊不多见。
达尼埃鲁比傅雷仅仅年长三岁,也有过寻找人生道路的经历,但从未烦闷过,因为父母给他完全的自由。1925年,他以二十岁的年纪取得索邦大学文学硕士文凭,父亲当时担任海运部长,希望他能从政,把他引入部里,给他一个秘书职位。然而,他热爱文学和哲学,一年后返回索邦大学,同时到巴黎高等师范学院攻读中学高级教师文凭,一张被称为工作铁饭碗的证书。他只用了一年时间,就于1927年二十二岁上成为这张文凭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获得者。当年报考人数七十人,十五人被录取,他名列第五。他的名字也因此第一次登上法国报纸。
本来,他大可以沿着这条康庄大道,一面教书,一面继续享受文学的乐趣。可是,随后一年服兵役,他反复考虑,决定成为神甫,为天主教服务。他在傅雷准备来巴黎的同一时间,参加了意大利圣保禄修道会。这个组织计划在巴黎建立传教中心,购置了一些拉丁区地产,把其中一座大楼改建成学生宿舍。虽然达尼埃鲁还不是神甫,但会内只有他一个法国人,加上二十三岁的年纪,又有教师资格,最适合面对青年学生。
法国的大学一般在十月中旬后开始新学年注册,傅雷提前到达巴黎,先去公使馆办理身份和学历证明。法国国家档案局收藏的索邦大学行政档案,保存着傅雷的注册卡,他报读文学系,名字傅怒安,1928年10月25日注册,学生证号码411号。他亲笔填写的居住地址是Palais de la Jeunesse(青年宫),可见他已经办好新宿舍的手续,但宿舍名字与正式称呼Maison de la Jeunesse(青年之家)不同,而且没有街道名字,这是因为他尚未真正入住,这家宿舍在12月6日才正式挂牌子,最早入住日期11月1日。
大楼位于著名的圣日耳曼大道和火炉街(Rue du Four)交界的十字路口,原是一家大旅馆,名叫宫殿酒店(Palace Hôtel),建成于1926年,共有200个房间,设备现代化,公用地方宽广。
巴黎青年之家大楼(1928—2019)的变化
左:宫殿酒店(1927年),中:绿廊酒吧(1960年),右:商店(2019年)
傅雷如何进入这家宿舍,没有任何资料。天主教办的学生宿舍不会公开征求住客,全部由内部人士推荐,尤其神甫。这就让人想到比利时雷鸣远神甫,他从1920年开始负责向巴黎的中国留法学生传教,同时帮助他们解决一些生活问题,尤其寻找住宿地方。傅雷一到巴黎就结识了他,但是青年之家在拉丁区中心,收费廉宜,膳宿全包只要六百法郎,想住进去的中国留学生很多,按理远未轮到他。何况青年之家接受的外国留学生数目少之又少,挂牌一个月后,共有一百二十人入住,外国学生只得十五人,留下名字的中国人只有傅雷,另外两人只知道姓氏。
如何住进去并不重要,傅雷在那里与达尼埃鲁的相遇,却是他生命中的大事。他们两人迅速成为好朋友,这是一件无法解释的事情,傅雷的孤僻、高傲、急躁性格,注定不易交友。如果说他结束大半年的离群索居生活,踏进一个友好的群体地方,遇到一位生命中缺少的兄长,填补了他的感情空缺,立即向他靠近,那么又如何解释达尼埃鲁的反应呢?他的性格与傅雷完全相反,开朗、友好、和善,高学历,家里父母双在,兄弟姐妹六人,一个团结的大家庭。在他管理的一百多个学生中,他只对傅雷另眼相看,不仅友好往来,不到两个月,就把傅雷带回家里,介绍给母亲和家人认识,而他们几乎立即把他当作家庭一员。这一年12月圣诞节,达尼埃鲁因公去了意大利,他的母亲邀请傅雷到家里来,“傅[怒安]来晚餐,然后到轻歌剧院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达尼埃鲁母亲家书,1929年12月28日)。
不仅如此,傅雷当年只有二十岁,一个无名的外国小青年,达尼埃鲁却从那时就开始保存他的全部来信,好像预感到这个青年的不平凡未来。在他的书信档案里,1929年前后的信件很少,找不出类似的第二人。这是无法以常理解释的事情,只有中国人常说的缘分可以权充答案。而笔者更相信另一个理由,冥冥中有一种力量,不让美好的事物湮没。
宿舍白天静寂无人,学生都去了上课。《傅雷自述》说:“在法四年:一方面在巴黎大学文科听课,一方面在巴黎卢佛美术史学校听课,读书并不用功”,这是实话实说。当时的留学生一般选择攻读自由硕士文凭(Licence libre),这是一种学分制文凭,只需通过四门课程的考试,就能拿到高级学习证书(Certificat d'étude supérieure),算是大学毕业,可以自称硕士。但与国家硕士不同,不能自动获得教师资格。尽管如此,傅雷对此不感兴趣,注册卡上没有填报攻读自由硕士文凭,也没有选择学科证书考试。这样漫无目的,没有科目,没有导师,与自由旁听生无异。
傅雷索邦大学文学院注册卡(1928—1929年)
青年之家和其他学生宿舍一样,每到夜晚就热闹起来,青年人按照个人兴趣群分类聚,谈天论地,交换信息,自制茶点,表演音乐等等。整体气氛就是一个友好和平的大家庭,即使年少气盛发生争吵,也变成生活的调味品,反而加深互相间的友情。
达尼埃鲁离开学校不久,还是一位文艺和哲学的热烈爱好者。他与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组织了一个文学会,专门研究和宣扬法国作家贝矶(罗曼·罗兰好友,第一次大战牺牲在战场上)。他又在严肃的宗教活动之外,为寄宿生组织各种文化活动,最受欢迎的是邀请作家和文化界人士来见面,演讲和讨论。这时候,集会也向外界开放,吸引了拉丁区内不少大学生参加。傅雷后来成为“法兰西文学在中国的主要代表人物”,与此熏陶不无关系。
在这些色彩各异的夜晚,傅雷和达尼埃鲁进行过不知多少次交谈。1929年春天,傅雷初识刘海粟,曾经邀请达尼埃鲁一起到刘海粟的郊区新居,参观他的画室。
然而,美好的日子永远是短促的。1929年6月,傅雷前往瑞士度暑假,抵达后十天左右,同学来信告诉他,宿舍将于7月1日关闭,所有人都要在此之前离开。他写信向达尼埃鲁求证,6月20日得到证实,他在复信中表现得情绪激动:
亲爱的达尼埃鲁,
你可知道?你的信把我卷走了!读到最后几行,我流下眼泪,信纸跌落地上。我流泪,首先因为失去所有住满青年之家的可爱年轻人,失去同学间那些充满欢乐和友好的交谈,即使吵嘴和争论都有一种魅力,极其纯洁!我记得我们共度的夜晚,与来自世界各地的年轻人。我们多么诚恳,快乐,平静,幸福!而现在,所有这些美好的回忆,永远只留在回忆中。另一方面,我感到难过和担忧,为青年之家,为我们所有人,一句话,为你的一个最美好的理想。我知道你是勇士,不必他人怜悯。但是,我作为你的一位最忠实的朋友,亲眼看到你如此热爱这个高贵而美好的事业,现在只因为一个物质理由就全部中断,我有可能不流下同情的眼泪吗?啊,亲爱的青年之家,我再见不到你了吗?
我的一百六十八号房间,你是我心爱的藏身之所,特别在我生病的时候,你也将永远离开我!
明年你有何计划?继续深造,继续郊区工作?然而,你为青年之家如此忙碌,现在如何填补这个空白时光?或者有人准备复活青年之家吧?至于我的衣物,不知该如何处理,现在太痛苦,不想谈论,考虑后再告。
请转告舍宿里的同学,特别是埃法思、罗石、波奈、布鲁、昂拉和萨尔(el Fasi,Roche,Bonnets,Bureau,Henhlat,Sales),我很遗憾离开他们,十分希望十月份在巴黎有机会再见面。请把我现在的地址给那些希望与我通信的人,并把他们的度假地址告诉我。
我非常感激你对我的知心友好。你的厚爱确实安慰了我。此外,我永远有一个鲜明的印象,我记得你的信仰,你对真理的虔诚,你灵魂的伟大和魅力,你的勇气,以及你的工作才能……我一定尽量和你保持联系。不过,我真的很伤心,想到不再在一起,少了见面和交谈的机会。
我肯定七月份在这里居留。至于八月,还不知道。我多给你写信,请你也多来信。
谨致深情问候,并向令慈和令姐妹兄弟转达我的最美好的思念。
傅怒安
一九二九年六月二十日
上沙沃省,圣扬乔而夫村,白格朗木屋
青年之家不久就出售,改变成商用住宅楼宇。1960年楼下经营绿廊酒吧,被新浪潮电影《断了气》(Au bout du souffle)挑选作为故事发生地点而名噪一时,近年改为普通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