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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至善:在甪直的生活

发布时间: 2022-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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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〇年春天,五高成立四周年,开了个盛大的庆祝会。母亲抱了我去,让我看表演,结果反被人家看了去。我穿的是才从观前街买回来的海军装,方楞出角的大翻领拖到了肩头后边,没遮阳的平顶帽子后头却拖着两小段黑缎带,这身奇装异服倒引起了轰动。许多人逗着我玩儿,逗得我憋了满肚子气。章君畴先生从苏州带了一小队童子军来演示。他腰间挎着个小照相机,给我和母亲连拍了两张照片,从照片上可以看到我满脸的不高兴,还有母亲脑后的发髻。

  章先生还给我父亲母亲拍了张肩并肩的半身相,格局颇像结婚照。母亲团团的脸庞像用圆规画的,微微笑着;眉毛稀稀朗朗,正是父亲经常开玩笑说的,“淡淡春山有若无”。父亲也微微笑着,眉毛墨黑,头发也墨黑,又留得长了些儿,嘴唇上髭也墨黑。苏州那时有个规矩,也许别处也如此,男子死了父母,一年之内不得理发刮胡子。往往里边老人家快断气了,外边已经手忙脚乱,还得差人赶忙去唤剃头匠。拍这张相片的时候,我祖父过世还没满一年,父亲只好把唇髭留着。母亲当然穿的素,在黑白照片上不怎么显眼。

  “游踪初印杭州”,没留下照片;“惜别通州”,更不必说了。在甪直,倒留下这么一张,可是跟《扬州慢》中的三句又不十分匹配。《扬州慢》说的是:“惯来去淞波卅六,篷窗双倚,甫里苏州。”“甫里”是甪直的别名。“淞波”指吴淞江上的波浪。这吴淞江从苏州到甪直,水程三十六里,再往东并入苏州河,流进上海的黄浦江。我家迁居甪直以后,父亲母亲经常一同进城访亲办事,所以说“惯来去”。乘小汽轮拖带的航船,得花五六个小时,两人闷在舱里遥望着窗外,只盼着能早点儿见到那三棵老银杏的树尖。要是身边带着我,要是我胸前又挂着个小“傻瓜”,只消咔嚓一下,不就把这个可纪念的场面锁定了,如今也后悔莫及。可是也不打紧,只要细细找,在我父亲的文篇中,类似这样的镜头还不少。如一九二〇年八月十二日他写的那个短篇《伊和他》里就有。

  短篇只写了两个人:“伊”是我母亲,“他”就是我,还不足两岁四个月。那天吃过晚饭,母亲抱着我在窗口数天上的星星,忽然飞来一只蜻蜓。我拿握在手中的玻璃镇纸扔出去打蜻蜓。蜻蜓当然没打着,那沉重的玻璃球落下来,打在我母亲的左眼角上。母亲痛得流泪了,把脸埋在我胸前。我吓傻了,双手捧起母亲的脸,看到母亲的眼角又肿又紫,忍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满脸蒙着泪水。母亲吻着我的额角,脸上现出满足的微笑。故事到这儿就完了。也算是小说?这个我答不上来。只知道这篇《伊和他》曾经常被选进国文课本。

  还有《地动》,那篇小说的小主人公,父亲也是比照着我写的,说我才两岁半,每天吃过晚饭就缠着他讲故事。他随口编,我都当成真的,听得津津有味。有一天,故事才开了头,地忽然震动起来,把故事打断了。第二天晚上,我照例摇着父亲的膝盖,央他“再讲一个”。他说:“好,今天就讲地动:有个地方有一座高塔,高得能碰着云。有一天地动了,动得比昨天厉害多了。高塔不停摇晃,倒下来摔成了六段,有个匠人走过看见了,觉得挺可惜,提来了一大桶糨糊,把塔一段接一段粘起来。太阳落山,那座高塔又站在老地方了。”我听得出了神,可是不满足,还要父亲“再讲一个”。母亲向着我,也说:“再讲一个吧,就讲地动时候的一个小孩。”题目都有了,父亲只好再讲一个。这个故事把我惹哭了,哭得伤心透了。

  父亲说:有一天地动,也比昨天厉害,屋里的东西全在地上打起滚来。有个孩子在场上玩,也身不由己打起滚来。他滚过了昆山,滚过了上海,再滚过去就是大海了。海面又平又滑,他滚得格外快了。滚过了大海,滚到了外国,才让一座高墙挡住。这时候来了一个人,看到他躺在墙边,拾起来放在上衣口袋里。那个人回到家里,吃了晚饭,看他的报,写他的信,读他的书,后来解开上衣要睡了。孩子在口袋里大声喊,那个人才想起口袋里还有个拾来的孩子,把他取了出来,问他喊个什么。孩子说:“我还没吃饭,我要我的母亲……”听到这儿,我已经受不住了,眼眶里含满了泪水。父亲还接着往下讲:那个人对孩子说:“你的家远着呢。饭,我给你吃;母亲呢,隔几天再回家去看吧。”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退到了母亲身边。孩子见不着母亲,这样可怕的事儿,我从来没想到过。母亲抱起我,亲着我说:“你的母亲在这里呢。”祖母也安慰我说:“你的母亲在这里呢!”都没有用,我哭得气都喘不过来了。父亲的故事不得不草草收场。他说:那个人对孩子说:“你要马上回去也可以,先唱支歌谢谢我。”孩子唱了一支《种田牛》,唱得真好听。那个人拿一张邮票贴在孩子的额角上,带他到邮局去一寄,邮差当天夜里就把他送到了家。母亲站在大门口等着他呢,把他搂在怀里,娘儿俩都快活得要酥了。

  娘儿俩快活得酥了,我可抽抽噎噎,还哭个没完。可是尽管我伤心成这样,尽管我的脑袋又大,对那个晚上也没留下一丝儿印象;真亏得父亲写下这篇《地动》。倒是那孩子唱的《种田牛》,我至今还记得:“一只种田牛,站在田横头,拉起犁头,‘咯吱咯吱’走。”“咯吱咯吱”是牛蹄子踩在水田里的声音。母亲唱着,父亲弯着腰,两只胳膊背在身后,拉住我的双手,按着拍子,一步一摆朝前走;我这个犁头就一步一摆跟在后头,跟着母亲唱。在甪直,母亲教我唱会了多少支歌呀,至今还能唱全的,数来不满五支了。

  写满十段,已过了五四,文学研究会即将成立。我回转头去检查了一遍,最放心不下的是“时间差”,或者升格称作“世纪差”。事情发生在多少年前,用一个数字就足以交代清楚,可是那时人物的装束、谈吐,以及所处的环境,经过这许多年已经发生了多少变化,光从一个数字是看不出来的。譬如我母亲到甪直是五四之后,她不可能穿旗袍,也不可能穿对襟短袄,斜襟衫上的纽扣一颗颗都得扣上;这是时尚,不这样做别人就看不惯。

  我不过举个例子而已,如无必要,这些过了时的规矩当然用不着再啰唆。可是没给皇废基加上句必要的说明,我总觉得有点儿对不起读者。如今在苏州的老城圈里,皇废基也是个数得上的热闹繁华去处。年轻的读者恐怕很难想象,我父亲上草桥的时候,那儿却是一片荒凉,不见一处人家,甚至难得有人走过。那时候城里非常之静,太阳当头,隐隐听得“蓬蓬蓬”三声炮响,连老太太都知道那是皇废基放“午时炮”;皇废基究竟在哪儿,她也许一生也不会知道。“午时炮”是便民的报时举措,炮架在一座小山似的瓦砾堆上。这样的高墩在皇废基有好几座,可以说是朱元璋打垮张士诚,最后夺取天下所树的丰碑。高墩上流下来的雨水,汇成长满菰蒲的野塘。此外就是又高又大,长条拂地的老柳树。景色四季转换,朝晚更迭,父亲在日记中星星点点,记下了不少,还有专写同学们在这儿做野外战斗演习的。父亲把这儿唤作“亲爱的皇废基”,说跟同学们在校门口迎风站一会儿,也觉得心头无比舒畅。谁要是绘辛亥前后草桥学生的群像,可不能忘记把当时的皇废基作为背景。

作者: 叶至善
责任编辑: 张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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