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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至善:父亲创作白话小说《这也是一个人》

发布时间: 2022-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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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一九年年初,还有件事得提一下:北京《新潮》月刊创刊,我父亲看到上边发表白话小说,就写了篇《这也是一个人》投去,被发表在第三期上。鲁迅先生当时在北京,注意到了《新潮》上的小说,四月十六,他在写给傅斯年先生的信上说:“《新潮》里的《雪夜》、《这也是一个人》、《是爱情还是痛苦》(起首有点儿小毛病),都是好的。上海的小说界梦里也没有想到过。这样下去,创作很有点希望。”这里的“上海的小说界”,指鸳鸯蝴蝶派。

  《这也是一个人》,说的是农村里竟有这样的妇女,从出生到死亡,像一头牲口似的走完了她的一生;吃多大的辛苦都还在其次,她自己简直没意识到她也是一个人,也没有谁把她当作一个人。封建的传统的意识,客观的,主观的,死死地把她捆住了。父亲在编第一个集子《隔膜》时,把这一篇的题目改成了《一生》。六十多年后我们开始编《叶圣陶集》第一卷,还来得及跟父亲商量,认为这一篇的题目还是改回来的好。《这也是一个人》,加上问号,则催人思索;加上叹号,则令人惋惜。老人家后来不主张这两个标点并用,那就索性不加标点吧。父亲沉思了一会儿,同意就这么办。

  附原文:

  

这也是一个人

  伊生在农家,没有享过“呼婢唤女”“傅粉施朱”的福气,也没有受过“三从四德”“自由平等”的教训,简直是很简单的一个动物。伊自出母胎,生长到会说话会行动的时候,就帮着父母拾些稻稿,挑些野菜。到了十五岁,伊父母便把伊嫁了。因为伊早晚总是别人家的人,多留一年,便多破费一年的穿吃零用,倒不如早早把伊嫁了,免得白掷了自己的心思财力,替人家长财产。伊夫家呢,本来田务忙碌,要雇人帮助,如今把伊娶了,即不能省一个帮佣,也抵得半条耕牛。伊嫁了不上一年,就生了个孩子,伊也莫名其妙,只觉得自己睡在母亲怀里还是昨天的事,如今自己是抱孩儿的人了。伊的孩子没有摇篮睡,没有柔软的衣服穿,没有清气阳光充足的地方住,连睡在伊的怀里也只有晚上睡觉的时候才得享受,白天只睡在黑蜮蜮的屋角里。不到半岁,他就死了。伊哭得不可开交,只觉以前从没这么伤心过。伊婆婆说伊不会领小孩,好好一个孙儿被伊糟蹋死了,实在可恨。伊公公说伊命硬,招不牢子息,怎不绝了他一门的嗣。伊丈夫却没别的话说,止说要是在赌场里百战百胜,便死十个儿子也不关他事。伊听了也不去想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朝晚地哭。

  有一天伊发见了新奇的事了:开开板箱,那嫁时的几件青布大袄不知哪里去了。后来伊丈夫喝醉了,自己说是他当掉的。冬天来得很快,几阵西风吹得人彻骨地冷。伊大着胆央求丈夫把青布袄赎回来,却吃了两个巴掌。原来伊吃丈夫的巴掌早经习以为常,唯一的了局便是哭。这一天伊又哭了。伊婆婆喊道,“再哭?一家人家给你哭完了!”伊听了更不住地哭。婆婆动了怒,拉起捣衣的杵在伊背上抽了几下。伊丈夫还加上两巴掌。

  这一番伊吃得苦太重了,想到明天,后天,……将来,不由得害怕起来。第二天朝晨,天还没亮透,伊轻轻地走了出来,私幸伊丈夫还没醒。西风像刀,吹到脸上很痛,但是伊觉得比吃丈夫的巴掌痛得轻些,就也满足了。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到了一条河边,才停了脚步。这条河里是有航船经过的。

  等了好久,航船经过了,伊就上了船,那些乘客好似个个会催眠术的,一见了伊,便知道是在家里受了气,私自逃走的。他们对伊说道,“总是你自己没长进,才使家里人和你生气。即使他们委屈了你,你是年幼小娘,总该忍耐一二。这么使性子,碰不起,苦还有得吃!况且如今逃了出去,靠傍谁呢?不如乘原船回去吧。”伊听了不答应,只低着头不响。众客便有些不耐烦。一个道,“不知伊想的什么心思,论不定还约下了汉子同走!”众人便哗笑起来。伊也不去管他们。

  伊进了城,寻到一家荐头。荐头把伊荐到一家人家当佣妇。伊的新生活从此开始了:虽也是一天到晚地操作,却没下田耕作那么费力,又没人说伊,骂伊,打伊,便觉得眼前的境地非常舒服,永远不愿更换了。伊唯一的不快,就是夜半梦醒时思念伊已死的孩子。

  一天,伊到市上买东西,遇见一个人,心里就老大不自在,这个人是村里的邻居。不到三天,就发生影响了:伊公公已寻了来。开口便嚷道,“你会逃,如今寻到了,可再能逃?你若是乖觉的,快跟我回去!”伊听了不敢开口,奔到里面,伏在主妇的背后,只是发呆。主妇便唤伊公公进来对他说,“你媳妇为我家帮佣,此刻约期还没满,怎能去?”伊公公无可辩论,只得狠狠地叮嘱伊道,“期满了赶紧回家!倘若再逃,我家也不要你了,你逃到哪里,就在哪里卖掉你,或是打折你的腿!”

  伊觉得这舒服的境地,转眼就会成空虚,非常舍不得,想到将来……更害怕起来。这几天里眼睛就肿了,饭就吃不下了,事也就做不动了。主人知道伊的情况,心想如今的法律,请求离婚,并不繁难,便问伊道,“可情愿和夫家断绝?”伊答道,“哪有不愿?”主人便代伊草了个呈子,把种种以往的事实,和如今的心愿,都叙述明白,预备呈请县长替伊作主。主妇却说道,“替伊请求离婚,固然很好,但伊不一定永久做我家帮佣的。一旦伊离开了我家,又没别人家雇伊,那时候伊使怎样?论情呢,母家原该收留伊,但是伊的母家可能办到?……主人听了主妇的话,把一腔侠情冷了下来,只说一声“无可奈何!”。

  隔几天,伊父亲来了,是伊公公叫他来的。主妇问他,“可有救你女儿的法子?”他答道,“既做人家的媳妇,要打要骂,概由人家,我怎能作得主?我如今单是传伊公公的话,叫伊回去罢了。”但是伊仗着主妇的回护,没有跟伊父亲同走。

  后来伊家公婆托邻居进城的带个口信,说伊丈夫正害病,要伊回去服侍。伊心里只是怕回去,主妇就替伊回绝了。

  过了四天,伊父亲又来了。对伊说,“你的丈夫害病死了,再不回去,我可担当不起。你须得跟我走!”主妇也说,“这一番你只得回去了。否则你家的人就会打到这里来。”伊见眼前的人没一个不叫伊回去,心想这一番必然应该回去了。但总是害怕,总是不愿意。

  伊到了家里,见丈夫直僵僵地躺在床上,心里很有些儿悲伤,但也想,他是骂伊打伊的。伊公婆也不叫伊哭,也不叫伊服孝,却领伊到一家人家,受了二十千钱,把伊卖了。伊的父亲,公公,婆婆,都以为这个办法是应当的,他们心里原有个成例:田不种了,便卖耕牛。伊是一条牛,——一样地不该有自己的主见——如今用不着了,便该卖掉。把伊的身价充伊丈夫的殓费,便是伊最后的义务。

  1919年2月14日作。

  刊《新潮》第1卷第3号,署名叶绍钧。

  收入作品集《隔膜》时改题《一生》。

作者: 叶至善
责任编辑: 张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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