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至善:父亲与文学研究会
一九二一年一月四日,文学研究会在北京中山公园来今雨轩开成立大会,到会廿一人。我父亲是十二个发起人之一,他没到会,躲在甪直一门心思作新诗。其中一首是受了我的触发,我认为是他最好的一首教育诗,题目是《成功的喜悦》:
儿欲爬上凳子,
玩弄桌上摆着的,
积木、摇鼓、小锡船,耍孩儿。
他右膝支着凳面,耸身屡屡,
可是力量不济,
不能成就他的尝试。
老太太看见了,
把他抱起来,让他坐上凳子。
伊的动作十分轻易。
但是,这使他十分失意,
啼声乍发,身子一溜,
两脚又站在地。
为什么啼泣?
要发展你独创的天才?
要锻炼你奋发的潜力?
要祈求你意志的自由?
要享受你成功的喜悦?
他不作什么说明,
只是继续他的尝试。
忽然身子一耸,两脚离地,
他又坐上了凳子。
玩具在他的手里,
笑容浮上他的两颐。
诗中的“儿”就是我,那时才两岁九个月。要爬上凳子,不是件容易的事。老太太可能是我的祖母,也可能是我祖母的母亲。新诗当时还在草创阶段,父亲用了不少文言字眼,技巧也不成熟,这些都不用我说。第三节有两个词得作个注:“天才”相当于“本能”,前边的“独创”只是自个儿去闯的意思,并非夸我有什么过人的才干。父亲母亲都说,我从小又憨又笨,脾气又犟。老太太为了满足我的心愿,把我抱上凳子,我却放声大哭,身子一扭,溜下了凳子。这股犟劲儿,引起了父亲的思索,就是第三节的一连五句提问。“为什么啼泣?”我当时没作说明,直到如今也想不明白。紧逼着的四个问题,更不是一个不满三岁的孩子所能回答的。父亲显然不是问我,而是他自己在思索。思索的结果如何,问题本身已经表达明白了:应该让孩子发展自己去闯的本能,应该让孩子锻炼奋发的潜力,不要阻挠孩子祈求意志的自由,不要剥夺孩子享受成功的喜悦。我知道,父亲是不主张把我抱上凳子的。
父亲没去北京参加文学研究会的成立会,想来还有个原因:同列为发起人的十一位先生,只郭绍虞一位是他的总角之交,其余的都没见过面,近年来通信的也只四五位,在会上叫他说些什么好呢?他觉得很为难,最好路上有个伴。写信到上海问沈雁冰先生,回说编《小说月报》正忙着,抽不出工夫,邀我父亲去上海见面。那是三月初的一天,我父亲在二十四年后写的《略谈雁冰兄文学工作》中清楚地记着:“到了上海,就到他鸿兴坊的寓所去访问他。第一个印象是他的精密和广博,我自己与他比,太粗略了,太狭窄了。……还遇见他的弟弟泽民,一位强毅英挺的青年。振铎兄已经从北京到上海来了。”第二天,“我们同游半淞园,照了相片。后来商量印行《文学研究会丛书》,拟订译本的目录,各国的文学名著由他们几位提出来,这也要翻,那也要翻,我才知道那些名著的名称。”看父亲的记载,这不是一次扎实的工作会议吗?振铎先生和我父亲,和雁冰先生兄弟俩,真个一见如故。
振铎先生在北京,念的是铁路管理学校。一条钢铁铸就的锦绣前程,平展展地伸展在他面前,他硬是不肯走,定要献身于文学事业。在《新潮》月刊上看到了我父亲的小说,两人就成了亲密的通信朋友。雁冰先生革新《小说月报》,振铎先生尽心竭力相助,单说革新号的创作部分,推出的七个短篇全都是他组织来的。我父亲还说:“文学研究会的成立,可以说主要是振铎兄的功绩。我参加文学研究会,为发起人之一,完全是受他的鼓动,好几位其他成员也跟我相同。有时候我曾经这样想,如果没有振铎兄这样一个核心人物,这一批只会动笔而不善处事的青年中年人,未必能结合成这个文学团体。”这一回振铎先生到上海,是在铁路管理学校毕了业,被派到上海西站当实习员的。他似乎没去报到,五月初就进商务当了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