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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振铎欧行日记(摘录之一)

发布时间: 2022-04-11
来源: 《欧行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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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

  《欧行日记》由上海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于1934年10月31日初版。作者郑振铎是现代著名作家、文学史家和艺术史家,也是新文化运动的积极倡导者之一。1919年他参加了“五四”运动,同时与沈雁冰(茅盾)等人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曾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小说月报》主编,历任北京燕京大学、清华大学教授和上海暨南大学教授,《世界文库》主编等职。著有《文学大纲》《插图本中国文学史》等。

  《欧行日记》是他1927年旅居英、法期间,撰写的一本日记体游记。郑振铎的这次欧行,背后有着多种原因,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躲避白色恐怖。1927年4月12日,以蒋介石为首的国民党新右派在上海发动反对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的武装政变,大肆屠杀共产党员、国民党左派及革命群众。这就是历史上的“四一二”反革命政变。为此,郑振铎、章锡琛、胡愈之等学者联名发表公开信,谴责国民党当局的野蛮暴行,引起当局的不满。为免遭不测,郑振铎在岳父高梦旦先生和朋友叶圣陶、王伯祥等的力劝下,有了此次欧洲之行。同时,这也正好成全了他的一次欧洲问学记。

自  记

  这部日记,其实只是半部之半。还有四分之三的原稿,因为几次的搬家,不知散失到什么地方去,再也不能找到。仅仅为了此故,对于这半部之半的“日记”,自不免格外有些珍惜。

  写的时候是一九二七年;到现在整整的隔了七个年头,老是保存在箧中,不愿意,且也简直没有想到拿去发表。为的是,多半为私生活的记载,原来只是写来寄给君箴(注:指郑振铎妻子高君箴)一个人看的。不料,隔了七年之后,这陈年老古董的东西却依旧不能藏拙到底。

  一半自然是为了穷,有不得不卖稿之势;其实,也因为这半部之半,实在飘泊得太久了,经过的劫难不在少数,都亏得君箴的细心保存,才能够“历劫”未毁。今日如果再不将它和世人相见,说不定再经一次的浩劫巨变,便也将和那四之三的原稿一样,同埋在灰堆火场之中。这些破稿子不足惜,却未免要辜负了保存者之心了。故趁着良友向我索稿的时候,毅然的下一决心,将它交给良友出版了。

  这里面,有许多私生活的记载,有许多私话,却都来不及将他们删去了。

  但因此,也许这部旅行日记,便不完全是记行程,记游历的干枯之作,其中也许还杂着些具有真挚的情感的话。

  绝对不是着意的经营,从来没有装腔作态的描叙——因为本来只是写给一个人看的——也许这种不经意的写作,反倒觉到自然些。

  二十三年九月八日作者自记于上海。

  五月二十一日

  下午二时半,由上海动身。这次欧行,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在七天之前,方才有这个动议,方才去预备行装。中间,因为英领事馆领取护照问题,又忙了几天,中间,因为领护照的麻烦,也曾决定中止这次的旅行。然而,却终于走了。我的性质,往往是迟疑的,不能决断的。前七年,北京乎,上海乎的问题,曾使我迟疑了一月二月。要不是菊农济之他们硬替我作主张,上海是几乎去不成了。这次也是如此,要不是岳父的督促硬替我买了船票,也是几乎去不成了。去不去本都不成问题,惟贪安逸而懒于进取,乃是一个大病。幸得亲长朋友的在后督促,乃能略略的有前进的决心。

  这次欧行,颇有一点小希望。(一)希望把自己所要研究的文学,作一种专心的正则的研究。(二)希望能在国外清静的环境里做几部久欲动手写而迄因上海环境的纷扰而未写的小说。(三)希望能走遍各国大图书馆,遍阅其中之奇书及中国所罕见的书籍,如小说,戏曲之类。(四)希望多游历欧洲古迹名胜,修养自己的身心。近来,每天工作的时间,实在太少了,然而还觉得疲倦不堪。这是处同一环境中太久了之故。如今大转变了一次环境,也许对于自己身体及精神方面可以有进步。以上的几种希望,也许是太奢了。至少:(一)多读些英国名著,(二)因了各处图书馆的搜索阅读中国书,可以在中国文学的研究上有些发见。

  一个星期以来,即自决定行期以来,每一想及将有远行,心里便如有一块大铅重重的压住,说不出如何的难过,所谓“离愁”,所谓“别绪”,大约就是如此吧。然而表面上却不敢露出这样的情绪来,因为箴和祖母母亲们已经暗地里在难过了,再以愁脸相对,岂不更勾引起他们的苦恼么?所以,昨夜在祖母处与大家闲谈告别,不得不显出十分高兴,告诉他们以种种所闻到的轻快的旅行中事,使他们可以宽心些。近来祖母的身体,较前已大有进步,精神也与半年前大不相同,筋骨痛的病也没有了,所以我很安心的敢与她告别了一二年。然而,在昨夜,看她的样子虽还高兴,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殷忧,聚在眉尖心头。她的筋骨又有些痛了。我怎么会不觉得呢!

  “泪眼相见,竟无语幽咽”。在别前的三四天,我们俩已经是如此了。一想起别离事,便十分难过。箴每每的凄声的对我说,“铎,不要走吧”;我也必定答说,“不,我不想走。”当护照没有弄好时,我真的想“不去了吧”。且真的暗暗的希望着护照不能成功。直到了最后的行期之前的一天上午,我还如此的想着。虽然一面在整理东西,一面却在想:“姑且整理整理,也许去不成功的”。当好些朋友在大西洋饭店公饯我时,我还开玩笑似的告诉他们说:“也许不走呢!不走时要不要回请你们?”致觉说,“一定要回请的。”想不到第三天便真的动身了。在这天的上午,我们俩同倚在榻上,我充满了说不出的情感,只觉得要哭。箴的眼眶红红的。我们有几千几万语要互相诉说,我们是隔了几点钟就要离别了,然而我们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最后,我竟呜咽的哭了,箴也眼眶中装满了眼泪。还是上海银行的人来拿行李,方才把我的哭泣打断了。午饭真的吃不进。吃了午饭不久,便要上船了。岳父和三姊,十姊及箴相送。到码头时,文英,佩真已先在。后来,少椿及绮绣带了妹哥也来了。我们拍了一个照,箴已在暗暗的拭泪。几个人同上船来看我的房间。不久,便铃声丁丁的响着,只好与他们相别了。箴在码头上张着伞倚在岳父身旁,暗暗的哭泣不止。我高高的站在船舷之旁,无法下去劝慰她。两眼互相看着,而不能一握手,一谈话,此情此景,如何能堪!最后,圣陶,伯祥,予同,调孚赶到了,然而也不能握手言别了,只互相点点头,挥挥手而已。岳父和箴他们先走,怕她见船开动更难过。我看着她背影渐渐的远了,消失在过道中了!这一别,要一二年才得再见呢!唉!“黯然魂消者惟别而已矣!”渐渐的船开始移动了,鞭炮必必啪啪的爆响着,白巾和帽子在空中挥舞着。别了,亲友们!别了,箴!别了,中国,我爱的中国!至少要一二年后才能再见了。“Adieu Adieu”,是春台的声音叫着。码头渐渐的离开船边,码头上的人渐渐的小了。我倚在舷边,几乎哭了出来,热泪盈盈的盛在眼眶中,只差些滴了下来。远了,更远了,而他们还在挥手送着。我的手挥舞得酸了,而码头上的人也渐渐的散了,而码头也不见了!两岸除了绿草黄土,别无他物。几刻钟后,船便出了黄浦江,两岸只见一线青痕了。真的离了中国了,离了中国了!中国,我爱的中国,我们再见了,再见时,我将见你是一个光荣已完全恢复的国家,是一个一切都安宁,自由,快乐的国家!我虽然离了你;我的全心都萦在你那里,决不会一刻忘记的,我虽离开你,仍将为你而努力!

  两岸还是两线的青痕,看得倦了便走下舱中。几个同伴都在那里;一个是陈学昭女士,一个是徐元度君,一个是袁中道君,一个是魏兆淇君。我们是一个多月的旅伴呢,而今天才第一次的相聚,而大家却都能一见如故——除了学昭以外,他们我都不大熟。

  法文,我是一个字也不懂,他们不大会说。船上的侍者却是广东人,言语有不通之苦。好在还与他们无多大交涉,不必多开口。我的同舱者有一个英国人,仿佛是一个巡捕,他说,他是到新加坡去的。

  说起Athos的三等舱来,真不能说坏。有一个很舒适的餐厅,有一片很敞宽的甲板,我的三一九号舱内虽有四个铺位,却还不挤,有洗脸的东西,舱旁又有浴室。一切设备都很完全。我真不觉得它比不上太古,招商二公司船上的“洋舱”。我们都很满意,满意得出乎当初意料之外。餐厅于餐后,可以独据一桌做文字,写信,也许比在编译所中还要舒服。船是平稳而不大颠簸,一点也不难过。别离之感,因此可略略的减些!最苦的是独自躺在床上,默默的静想着。这是我最怕的。好在现在不是在餐所写信,便是在甲板上散步,或躺在藤椅上聚谈。除了睡眠时,决不回房中去。

  六时,摇铃吃晚餐。一盆黄豆汤,一盆肉,一盆菜包杂肉,还有水果,咖啡,还有两瓶葡萄酒。菜并不坏。酒,只有我和元度及兆淇吃,只吃了一瓶。

  晚上,在船上买了一打多明信片,写了许多封信。

  夜间,睡得很安舒,没有做什么梦——本来我是每夜必有梦的。

  五月二十二日

  早上,起床得很晏,他们都已吃过早茶了。匆匆的洗了脸,新皮包又打不开,什么东西都没有取出,颇焦急。早茶是牛奶,咖啡,和几片面包。

  又写了几封信,并开始代箴校改《莱因河黄金》一稿。午饭在十点钟,吃的菜似乎比晚餐还好,一样果盆,一盆鸡蛋,一盆面和烧牛肉,再有水果咖啡。仍有两瓶酒,我们分一瓶给邻桌的军官们,他们说了一声“Morci!”下行李舱去看大箱子,取出了几本书来。开大箱的时间是上午八至十一时,下午四至六时。四时吃茶,只有牛奶或咖啡及面包。

  没有太阳,也不下雨,天气阴阴的,寒暖恰当。我们很舒适的在甲板上散步。船已入大海。偶然有几只航船轮船及小岛相遇于途。此外,便是水连天,天接水了。与元度上头等舱去看。不看则已,一看未免要茫然自失。原来,我们自以为三等舱已经够好的了,不料与头等舱一比,却等于草舍之比皇宫。他们没有一件设备不完全,吃烟室,起坐室,餐室,儿童游戏室……等等,卧室的布置也和最讲究的家庭差不多。如此旅行,真是胜于在家。想起我们的航行内海内河的船来,真不禁万感交集。我们之不喜欢旅行,真是并不可怪。假定我们的旅途是如此的舒适,我想,谁更会以旅行为苦而非乐呢!

  同船的还有凌鸿勋夫妇和他们的孩子。他们是我的从前的邻居,现在到香港去,不知有何事。他曾做过南洋大学的校长,最近才辞职。我们倚在船舷谈得很久。还有一位刘夫人,也带了一个女孩子,那个孩子真有趣,白白的脸,黑黑的一双大眼,谁见了都更喜爱。我们本不认识,不久却便熟了。平添了不少热闹于我们群中。

  我们决定多写些文字,每到一处,必定要寄一卷稿子回去,预备为《文学周报》出几个Athos专号。我们的兴致真不算坏。这提议在昨夜傍晚,而今天下午,学昭女士已写好了一卷《法行杂简》。写得又快又好。我不禁自愧!我还一个字也没有动手写呢。写些什么好呢?

  船上有小鸟飞过,几个水手去追它,它飞入海中,飞得很远很远,不见了,我们很担心它会溺死在海中。茶后,洗了一次澡,冷热水都有,设备得比中国上等的旅馆还好。

  晚餐是一盆黄豆汤,一盆生菜牛肉,一盆炒豆荚,一盆布丁。其余的和昨天一样。生菜做得极好。箴是最喜欢吃生菜的,假定她也在这里,吃了如此调制的好生菜,将如何的高兴呢!

  餐后,我们放开了帆布的躺椅,躺在上面闲谈着。什么话都谈。我们忘记了夜色已经渐渐的灰暗了,墨黑了。偶然抬头望着,天上阴沉沉的,一粒星光也不见,海水微微的起伏着,小浪沫飞溅着,照着船上舱洞中射出的火光,别有一种逸趣。远远的有一座灯塔,隔一会儿放一次光明。有一种神秘的伟大,压迫着我。

  等到我们收拾好椅子下船时,已经将十时了。我再拿起《莱因河黄金》的译稿到餐厅里来做校改的工作。自己觉得不久,而侍者却来说,要熄灭电灯了,不得已只好放下工作去睡。

  袁中道君是一位画家,我们很喜欢看他作画。他今天画好几幅速写像。晚上,我正在伏案写字,而他却已把我写入画中了。很像。画学昭的那一幅伏案作书图尤好。

  在船上已经过了三十多个小时了,还一点也没有觉得旅行的苦。这是很可以告慰于诸亲友的。据船上的布告,自开船后到今天下午二时,恰恰一天一夜,共走了二百八十四英里,就是离开上海已二百八十四英里了!后天(二十四号)早上六时,才可到达香港。

  五月二十三日

  起身很早,还不到五时半。上午,写了好几封信。皮包居然打开了,原因是太紧,所以开不开。现在叫Boy来,用铁锥来一敲一压,便即开了。锁并没有损坏。不禁为之一慰。为箴改正《莱因河黄金》,到下午才改好。即封寄给她,并补作了二十一日下半及二十二日之日记,这时,已经下午二时了。我们五个人相约,预备做文章集拢来寄到上海,为《文周》出一个“Athos专号”。直到这时,我还未动手做。学昭已经做了,元度他们也都已在动手写了。我只得匆匆的写了一篇《我们在Athos上》,又写了一篇《别离》。写完时,还未到五点钟,因为五点后便不能寄,而明天到香港,过去这一个地点,便又要好几天不能寄信了。所以不得不快快的写。晚上,有微雨,甲板上不能坐。少立即下。很疲倦,不久,即去睡。天气很热!

  五月二十四日

  已经进香港港口了,我还未起身。据黑板上宣布,六点可到。在卧室窗口,见外面风景极好。海水是碧绿的,两岸小山林立,青翠欲滴。好几天不见陆地,见了这样的好风景的陆地,不觉加倍的喜欢!匆匆的穿衣……吃早餐。到香港去的客人已都把行装整理好了。可爱的刘小姐(名慕洁)及凌氏一家都已在甲板上。船停了。船的左右,小舟猬集,白布红字,写着“大东饭店”等字,很有风致。船在水中央,一面是九龙,广九车站的钟楼,很清楚的看见,一面是香港,青青的山上,层楼飞阁,重重垒垒,不得不令人感到工程之伟大。我和元度,兆淇颇思上去一游,因为听说,船到下午四时才开,而现在还不到八点呢。踌躇了许久,终了由梯子走下,上了一只汽船,也不问价。几分钟后,便到了香港。舟子并不要钱,颇温厚可亲。这使我们的第一印象很好。我们先去找皇后大街,上山又下山,问了许多人,方才找着,因为要到商务去。到了商务,却双扉紧闭着,原来今日是英国的Empire Day,所以放假——听说,上海也很热闹呢!——但有好些公司,如先施等,却又不放假休息,不知商务何以如此。无意中,走到一处风景很好的地方。峰回路转,浓阴如盖,目光为之一亮。墙上写着“To The Peak Tram”,我们便决定要到山巅去一游。到了电车站,上了车,每人费了三角港洋(港洋较鹰洋贵,每鹰洋只等于港洋九角)。电车动了,很峻峭的上了山,系用铁绳拉了上去的。山上风光极好,回看山下,亦处处有异景。再上,则海雾弥漫,不见一物。下了电车,再往上走。前景不见,后景倒极佳,三五小岛立于水中,群山四围,波平如镜,间有小轮舟在驶行着,极似西湖。坐电车下山时,系倒坐着,下面风物都看不见,所以还没有上山的有趣。又坐了山下的电车,预备去吃饭。不料坐错了一部。元度见方向不对,连忙下车,换了一部。香港电车(除了上山之车外)都是两层的,上层极好。在一家小酒馆中吃了饭,饭菜很不好。饭后,到先施公司买些东西,立刻都到海滨来,雇了一只小舢板回船,仅花了二角(我们并没有还价),实在不贵。上船后,我们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未做。在香港果市上,见荔枝一颗颗的放在盘中,皮色淡红,含肉极为丰满,如二八少女,正在风韵绝世之时,较之上海所见者,不啻佳胜十倍。我们一个个都渴想一尝。不料临下船时,却太匆匆了,都忘了这事。上船后与学昭谈起,才不胜惋惜,然已来不及再去买了。这乃是游港最歉怅之一事也!我想,假定有风雅知趣之港商,当此荔枝正红之时,用了一只小艇,张了小长帜,用红字标着“荔枝船”三字,往来于海中求售,一定是生意甚佳的。其如无此“雅商”何!

  说是下午四时开船,但却迟到了六时方开。尽有时间上岸去买荔枝呢。——真的,我们是太喜欢那微红可爱的肥荔枝了!——只是太懒了,不高兴再上岸去。“风雅的食欲”究竟敌不过懒惰的积习!

  香港,全是一个人工的创造物,真不坏呢!全市街道,比上海好,山上尤处处可见绝伟大的工程。惟间有太“人工”了的地方,也未免令人微微的失望。譬如瀑布和涧水,是如何的清隽动人的自然东西,他们却用了方方整整的石块,砌在水边,有的几条涧,却更用了极齐崭的石级,一路接续的铺下去。这真完全失了绝妙的山水之风趣了!可是有两点是他处绝比不上香港的:(一)我们常说的是“青山”,究竟“青”的山有几处还不是非黄浊色的,便是浓绿色的,秀雅宜人的青色山,真是少见。香港的山却真的是可爱的青,如披了淡青色纱衣的好女子,立在水中央,其翩翩的风度,不禁令人叫绝。(二)我们常说的是“绿水”,究竟“绿”的水又有几处;还不是非淡灰色的便是蔚蓝色的,绿绿的如垒了千百片的玻璃,如一大片绝茂盛的森林的绿的水,真是少见。香港的水,却真是可爱的绿,全个海是绿绿的,且又是莹洁无比,真如一个绝大的盈盈不波的溪潭,不像是海——真使我们见过墨色的北海,青灰色的东海,黄浊色的黄海的人赞叹不已!

  下午洗了一次澡,只有热水,没有冷水,累得满身是汗。旁晚,风甚大,有丝丝的毛雨,夹在风中吹来。甲板上不能坐立,只得到了餐厅中。补写了昨天的日记,并写了今天的。

  八哥由澳洲到了香港,乘President Cleveland回沪。闻系今日动身。渴欲一晤,不料见报,Cleveland乃已于今早一时开走了。

  夜,甚热,九时半即睡。作一梦,甚趣,记得在梦中曾大哭。

  五月二十五日

  早起,天气甚好。海水作蔚蓝色,皎洁无比,与香港海中之水色又不同。一无波浪,水平如镜,小波纹粼粼作皱,不似在大海中,乃似在西湖。天色亦作蔚蓝色。偶有薄纱似的轻云,飘缀于天上,其隽雅乃足耐人十日思。波间时有小鱼,飞滑于水面,因太少,不能知其为何鱼,惟其飞滑,甚似我们少时之用瓦片打水标,水面上起了一条长痕。有时,十数小鱼,同时在波面上飞着,长痕十数条同时四向散开,至为有趣。燕子亦在水面飞着,追掠着小鱼之类的食物,又轻迅,又漂亮。有时不愿意飞了,便张开了飞着的双翼,平贴于水面,因此身体可以不至于沉下,即在水面随波上下休息着。其闲暇不迫之态,颇使我心醉。大海中除了天与海外,一无所见,惟此二物,足系人思。偶有三轮舟,在远处经过,一缕浓烟,飘浮于地平线上,亦甚可观。今日天气甚热,幸得于甲板寻得一阴凉处憩息着。读了半课法文,又草草读了沈伯英的《南九宫谱》。

  日来,精神甚好,食量大佳,每餐都感不足,未到饭时即已觉饿。

  茶后,买了十二个法郎的明信片,又去寄了给箴的及给调孚他们的信。寄了十几张明信片送给商务诸友。

  晚,沐浴,写了一篇《浮家泛宅》,预备给第二个Athos专号用。闻后天下午四时,可到西贡约停四天。明天即可将第二个Athos专号的全稿寄给《文学周报》了。

作者: 郑振铎
责任编辑: 张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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