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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在杭州一师开始童话创作

发布时间: 2022-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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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回到甪直。我母亲告诉他说,四年前的秋乏又犯了,教完了这个学期,看来又只好辞职了。明年还是迁回苏州去吧……正商量间,绿衣人送来了朱自清先生的信,信上说第一师范还缺一位国文教师,请我父亲务必去帮两个月忙。又说在吴淞初见面,觉得有的是空闲,许多话尽可以在海滨散步的时候细细地谈,不想这场可恶的风潮来得这么猛,把兴致全刮跑了,说不定这一回能在西湖边上拣些回来,可惜天已经凉了,乘划子恐怕不十分相宜了。父亲看完递给了我母亲。母亲一边看,一边笑着说:“怪不得是诗人,写的信都有点儿像情书。你倒是去不去呢?”父亲说:“去。西湖我还没有游畅。记得第一回是辛亥年春天,学校组织的,说是五天,截头去尾才三天。乘小火轮到嘉兴,接上去杭州的火车……”母亲打断父亲的话说:“别打这几块钱火车票的小算盘了。想去就快去,人家等着你的回音呢。”父亲结果连信都没有回,第二天搭快船去苏州赶火车了。

  我父亲自己说,他喜欢跟朱自清闲聊,并不因为那些话非谈不可,也不在于达到什么预期的结论,而在“抒发的随意如野云之自在,印证的密合如呼吸之相通。……不比议事开会,即使没法解决,也总要强作个结论;又不比登台讲说,虽明知牵强附会,也总要勉强把它编成章节”。浙江一师的老规矩是一位教师一间宿舍,备课、作文、做学问、接待来访以及睡觉都在一处。为了在这两个月里,随兴之所至,海阔天空聊个畅快,我父亲和朱先生并了家,把两张床搬在一间里,另一间作为工作室。除夕那晚,两位都躺下了,还聊个没有完。桌子上点着一对洋烛。朱先生忽然看了看表,说作成了一首小诗,念道:

  除夕的两支摇摇的白蜡烛光里

  我眼睁睁瞅着

  一九二一年轻轻地踅过去了。

  这三行长短不齐又不押韵的小诗,绘出了时代的风貌,又表现了诗人的心境。这一年又轻轻地踅过去了,没什么可肯定的,更别说充分肯定了。诗人在一旁眼睁睁地瞅着,想着力也找不到着力之处。新的一年呢,在摇摇曳曳的烛光中看不十分清楚。父亲说过:“当景恰情诗便好。”怪不得他到老也忘不了朱先生的这首小诗。

  父亲写童话,就在杭州一师开的头。郑振铎先生在商务创办的《儿童世界》是周刊,催稿很急。我父亲出手快,常常一天就是一篇。朱先生看了十分诧异。他不知道这几年来,我父亲在学校里常常被学生缠着要讲故事,在家里还有个我逼着,口头创作的机会可不少,脑袋里积攒下许多构思,只要挑一些写出来就是了。朱先生是写惯学术文章的,语言看来稀松平常,这稀松平常却花尽了他全身的气力。

  父亲去了杭州,我天天缠在母亲身边念叨:“父亲还不回来!父亲还不回来……”念到学校放寒假了,母亲和祖母把过年的粽子都裹得了,父亲终于回来,带回来的大包小包堆了一桌子:沙核桃、香榧、九制橄榄、绍兴烧饼、家乡肉、金华火腿……还有刊物,《诗》创刊号是母亲的,几本《儿童世界》是我的。母亲却看出破绽来了,“铺盖呢?”她问。父亲说:“留在上海了,过了正月十五,就要动身去北京。”母亲显然生气了,反身走上楼梯,嘴里嘀咕说:“那你还回来干什么!”父亲急忙跟了上去,把门拉上了。我靠在祖母身边,不知怎么好。祖母左胳膊搂住了我,似乎不让我在这样的时候离开她。

  静了好一会儿场,听得楼上的门开了。母亲说:“你自己去向老人家说说清楚。”父亲应了声,“现在就说。”下楼来对我祖母说:“颉刚和伯祥都长远勿见哉,两个人都在北京。恰巧北京有个学校给我寄来聘书,要我去教书,我想借此去看看两个老朋友。”祖母说:“好倒蛮好,可惜路忒远,听说乘火车亦要三日三夜。倷又勿曾去过。”父亲说:“本来我亦想作罢算哉。恰好有个朋友要送一个外国瞎子到北京去,我已经说好哉,搭俚厾(编者注:苏州白话)结伴。”祖母说:“记得开春以后,墨林就要做产哉,我一个人是弄勿落的。”父亲笑着说:“方才和墨林说定,在她做产以前一个月,我一定赶回来。从此不再出远门哉。”到这时候,祖母搂着我的左胳膊才松开。

  父亲每次离开家,心里总是充满了矛盾。二月十八,很可能是离开甪直的前夜,他在短诗《想》中说:“想到渐渐地接近离别,心便怅惘了。”廿二日又写了《津浦车中的晚上》,他大概才过长江,可惜只为了消解离愁,别的什么也没有讲。要是把他们俩和盲诗人爱罗先珂在旅途中的对话,随便记下几段该多好呀!可是没有,我找遍了,一句也没有。这样的事,父亲是不会不记的,因而我更相信,父亲还有许多本日记,在苏州沦陷期间散失了。

  父亲受北大的聘,教预科的作文,住在大石作胡同。胡同的南口斜对着故宫的西北角楼,一个小四合院,房客一色是苏州人。我父亲和伯祥先生居一间,同睡一个大砖炕;颉刚先生和新相识的潘介泉先生各居一间;只有吴辑熙先生带着家眷,大家的伙食由他照应。那时故宫和皇家园林都不开放。穷文人们常去外城西南角的陶然亭,欣赏那一片荒凉,也算做到了天人合一。喜欢热闹的可以去百戏杂陈的天桥。前门外的戏园子都是原汁原味的,鲁迅先生已作过出色的描写。几座佛寺道观,各有特色。读书人还不能不去琉璃厂看看字画翻翻书。每天课余有三位好朋友轮流陪伴,我父亲才一个月就把该去的处所都跑遍了,还跟伯祥先生靠着大酒缸,喝过几回烫得飞热的莲花白。看看快到三月底边了,我父亲把讲义大纲和学生作业整理停当,全都交给伯祥先生请他代理。对学校只说家里有要事,不得不赶回苏州处理。

  父亲早跟母亲说定了,四月初到甪直,母亲把婴儿的衣服也做舒齐了。父亲回来的第三天,他们俩动身去苏州。我硬要送他们上码头,硬要他们带回来一个小弟弟。巴望了一个来月,他们乘一条快船回来了,带回来的却是个小妹妹。奇怪的是她整整小我四年,也生在四月廿四;可不像我那样淘气,母亲没花多大力气,她就来到世界上了。接生的仍旧是女医生冯哲文。

  晚上无事,妹妹睡着了,祖母问我母亲:“倷二姑母长远勿见哉,身体还硬朗?”母亲说:“一点也勿曾变,还勒大同里教书。新年头上收了个寄囡,姓吴,勒大同里教体操,教跳舞。爷娘侪过世哉。相貌还端正,脾气特别好,就是呣没人家来说亲。年纪大起来哉,同事转弯抹角打听俚格心事,问俚属啥。俚总回答说凿门槛,凿扁担。大家晓得俚是勿想出嫁哉。二姑母说:‘别人勿要,我要。’就认俚做干囡。亲热得来,胜过自家养格。一见我就叫阿姐,叫圣陶‘陶兄’。小把戏生下来了,她天天做了鲜鲫鱼汤,亲自送到产房里来,还抢着给小把戏换尿布。二姑母有她在身边,倒叫我放心了一大半。”父亲接茬说:“这话不假。我只是不明白,吴小姐为什么打定主意不嫁人。如果抱独身主义还犹可。我就见过一位宣称抱独身主义的小姐,无巧不巧,碰上了一位也抱独身主义的先生,真个志同道合,不出半个月就团结在一起了。”母亲笑着说:“油腔滑调,是《礼拜六》上看来的吧?”父亲说:“你不必当真,吴小姐没宣称信奉什么主义,我倒要研究研究她到底是什么缘故了。”经过十年的研究,也可以说酝酿吧,父亲才写成了以她的生活为原型的短篇小说——《秋》。

  父亲在《儿童世界》上陆续刊出童话,半年多来将近二十篇了,很受教育界和文艺界的注意。有几位朋友发表了善意的批评,说我父亲把现实生活中的痛苦和悲哀,过多地写进了童话,会损伤了孩子们天真和稚弱的心。我父亲写信给振铎先生,说开始未曾意识到,现在觉得非这样写不可了,怎么办好。振铎先生的回答很干脆:不去管他,这样写没有错。这桩公案,我进了小学就约略听说了;直到一九八二年前后,我帮父亲逐篇整理《稻草人》中二十三篇童话,才发觉父亲写那篇《快乐的人》,就为了正面答复朋友们的善意批评。父亲说世界上有过一个快乐的人,他生来就包裹在一层幕里。这层幕轻到没有重量,薄到没有质地,密到没有空隙,明到没有障蔽。他在幕里生活,只觉得事事快乐,时时快乐,处处快乐,样样快乐,自己快乐了还不算,还要作歌颂快乐的诗。养蚕的姑娘几夜没睡觉,脸色发灰,眼珠上网满血丝,还要背着箩筐去桑林采桑叶。快活的人把她们当作仙人,把桑林当作一片绿云,作了一首颂歌。纺纱女工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刻不得休息,让自己的孩子躺在嘈杂的机器旁边哭。快活的人又作了一首诗,歌颂纱厂真个是天堂,能让妇女们也参加神圣的劳动。后来呢,有个恶神不愿意天下有快乐的人,发现还有一个他,拿根针轻轻刺破了裹在他的身上的幕,他就死了。我回过来看振铎先生写的序,原来他早就指出来了,因为这一篇正好表现了我父亲那时写童话的态度:世界上就有这么些痛苦和悲哀,要瞒是瞒不住的,不如适当地讲一点儿给孩子听。

  后边的一篇是《小黄猫的恋爱故事》。父亲有点儿犹豫,说跟孩子们讲恋爱故事,会不会有提倡早恋的嫌疑。我说没关系,只有说不明白的爱才是真挚的爱;如今才交朋友就算计对方的条件,绝不会有好结果。父亲想了想说:“那也算思想工作从娃娃抓起?”我想他一定也想到了,有我们父子两代的经验可以印证。最有意思的是最后那篇《稻草人》。我硬拖着父亲去烟台出席科普童话座谈会。在火车上,父亲就考虑,在会上总得讲些什么呀。在招待所住了一夜,父亲突然跟我说:“那个稻草人其实就是一个富有同情心,却没有办法和力量能够改变环境帮助别人的知识分子。”我听了心头一跳,“父亲呀,你自己怎么才知道呀!”可是我脸上没有表达出来,只淡淡地说:“是呀,我也这样想。”那是一九八二年五月廿九的早晨。

作者: 叶至善
责任编辑: 张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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