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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振铎欧行日记(摘录之六)

发布时间: 2022-05-30
来源: 《欧行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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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二十日

  清晨不到五时,即起床。匆匆的上甲板看日出。日球已离水面二三丈,但光焰并不刺眼,水中也映着一个红日,船已停在波赛。河内船只已有不少停泊着。八时,上岸,小船费每人来回十法郎。大街上满是绿树,树顶盛开着红花。咖啡店满街沿都是。商业颇繁盛。在一家书店里买了《巴黎指南》等四书,又画片三打,共用去二百法郎。转到沙滩——地中海的沙滩——在柔柔的细沙上走着,一路都是贝壳,间有为潮水冲上来之活贝好几堆。有好些小屋,用木架支在沙上。我们捉了一只小蟹,拾了不少贝壳。(但一无佳者)在运河开辟者的Lesep将军铜像下徘徊了一会,即回到大街。坐在咖啡馆里,吃了三瓶皮(啤)酒二杯柠檬水(共五人),一算帐却是六十五个法郎,可谓贵矣!在渡口遇到三个由中国归去的西班牙神父,穿着中国衣,说得一口好长沙话。下午四时开船,许多送行者坐在小汽船上,跟了大船而送着,送得很远很远;啊,客中见人送客,能不有所感触!?有二个“A La Mer!”的人在水中做种种游戏,然竟无一人给钱者,可谓不幸矣!不久,船是在地中海上了。晚餐后,我们又饱看了一次地中海的落照。夜间,写了许多信给诸友。

  六月二十一日

  上月的今日正是上船的时候;啊!不觉的与亲爱的诸亲友相别已整整的一个月了!在这一个月中,我是很舒适的很快乐的很平安的在船上。他们是怎样?愿上帝祝福他们,使他们在这一月以及以后都舒适,快乐,平安!啊,愁绪无端,搅腹穿肠,将如何拂拭得去!?船是在地中海的无际无边的海天中驶着,大约是“已”或“将”过希腊岸边吧;蓝水起了,又伏了,白浪沫夹在中间,如蓝蓝的丝绒门帘,绣上了一条窄窄的白缘。饭后,午睡了一会,正在做着一梦,在梦中“雁冰,雁冰”的叫着,忽为人所警醒。写了几封信,用去十法郎邮费,又还舱长洗衣服及买邮片的帐,共二十六法郎。

  六月二十二日

  早晨醒来时,觉头晕鼻塞,知道是伤风了,船身又摇动得很利害。勉强起来,用热水洗脸,吃了一付海病药,又上床静静的躺着。到了将吃午餐时方才下床。已觉得略好些。要了一杯白兰地饮了。下午,又到床上睡了一会。仿佛是很舒适的熟睡着。风浪已平。吃午茶时,已觉全好了。晚餐后,到甲板上去。立在船栏旁。船正向落照驶去。风飘飘的吹着衣袂。夕阳的金光是映在脸上身上。仿佛自己是“Captain”,是伟大,是有力。夕阳落后,不敢久坐,到饭厅上闲谈了许久才去睡。今天把护照给了舱长,由他去给他们盖印后再发还。

  六月二十三日

  头已不晕,但鼻孔还有些窒塞。因为怕风,不敢上甲板去。但由窗孔中可见今天天气好,太阳光很辉煌的射在海波上;而海波是平静如湖水;船身稳定的向前进。在饭厅写了几封信,再到房里洗了好几双袜子,便听见午餐的铃声了。正在呷咖啡时,听见人说,现在正过意大利;由窗中已可望见突然峙立于海中的小岛。连忙戴了帽子上甲板。要不是这个秀美的雄伟的靴形半岛引诱着,我今天是决不会上甲板的。船在沿了这个意大利半岛的靴尖,向西驶着。陆岸上的山巅,水道,房屋,桥梁,以及绿树,都很清楚的望得见。不久,又见了西西利岛的北岸;那陆岸上有炮台,有穹门,有鳞比的住宅,也都很清楚的望得见。海上时有二三小舟,扬帆而过,连掌舵者,摇橹者,乘客都可数得出是多少人。据说,这个海峡,风浪很大,然我们的船经过时却一点浪头都没有。过峡后,水更粼粼作细纹。海中时有奇形之小岛旁立,如伞者,如圆锥者,如犬齿者,如尖塔者,以及许多不可比拟者。有大岛旁更衬以一二绝小之孤岩,有二岛似联而分,似分而合。大家都很高兴;竟将躺椅抛入海中。我们也抛了一张。夜间,写《同舟者》,因精神不好,仅写了一半即放下了。

  六月二十四日

  早晨,写毕了《同舟者》。船中充满了将到岸的气象;今天是船上最后一次午餐,最后一次晚餐了;平常所不见的“原瓶子”的红酒,午餐时竟摆了两瓶在桌上。我一个人独喝了一瓶。豪饮无端,不禁沈醉。很兴奋的谈了一会之后,支持不住,便倒在床上睡着了。

  “浓睡不消残酒”。

  醒来时,头还晕转不已,小病似乎又来侵袭。孑然独卧,酒病愁病。到了晚餐时,因了同伴的敦劝,才勉强下床去吃了一盘的菜。自上船以来,从没有吃得如此之少的。未及吃毕,又上床躺着了。同行者纷来慰问,挤了一室。说往事,谈鬼神,几使我忘记了自己的病。等到他们告别时,已经九时了。这恳挚的慰问与伴陪,我如何能忘记了它!

  六月二十五日

  今天船到马赛了。天色还黑着,我已起来整理东西了。酒意还未全消,鼻子也还窒塞着。怕风。然而今天却不能不吹风。近马赛时,浪头颇大;高山耸立,蓝水汹湃,竟不知是已经到马赛。靠岸后,大家都茫然的,有不知所措之感。啊,初旅欧洲,初旅异国,那心脏还会不鼓跃得很急么?那时心境,真似初到上海与北京时的心境。彷徨而且踌躇。然而只好挺直了胸去迎接这些全新的环境与不可知的前面。我们到头等舱取护照,那瘦弱的检察官坐在那里,一个个的唱名去取。对于中国人,比别国人也并不多问,惟取出了一个长形的印章加盖于“允许上岸”印章之后;那长形的印章说:“宣言到法国后,不靠做工的薪水为生活。”啊,这是别国人所没有的!要是我的气愤更高涨了,便要对他说:“不能盖这个印章!如果非盖不可,我便宁可不上岸!”然而我却终于忍受下去了!这是谁之罪呢?我很难过,很难过!

  回到甲板上,许多接客的人都向船上挥手,而我们船上的人也向他们挥手。他们是回到祖国了!是被拥抱于亲人的欢情中了!我们睁开了眼要找一个来接我们的人,然而一个也不见。有几个中国人的样子的,在码头上立着,我们见了很喜欢,然而他们却向别的人打着招呼。袁先生和陈女士只在找曾觉之先生。她说,他大约会来接的。然而结果,他们也失望了。只好回到舱中来再说。看见一个个同舟者都提了行李,或叫了脚夫来搬箱子,忙忙碌碌的在梯子间上上下下,而我们倚在梯口,怅然的望着他们走。不意中,一个中国人由梯子上走下来,对我说道:“你是中国人么?有一位陈女士在那里?”我立刻把陈女士介绍给他,同时问道:“你是曾先生么?”不用说,当然是他,于是几个人的心头都如落了一块石,现在是有一个来接的人了。于是曾先生去找脚夫,去找包运行李的人。于是我们的行李,便都交结了他们,一件件运上岸。经过海关时,关员并不开看,仅用黄粉笔写了一个“P”字。这一切都由包运行李的人车去,我们与他约定下午六时在车站见面。于是我们空手走路,觉得轻松得多。雇了一部汽车到大街上去。马赛的街道很热闹。在一家咖啡馆里坐了一会,买了一份伦敦《太晤士报》看,很惊奇的知道:国民军是将近济南了。一个月来,想不到时局变化得这末快。而一个月来与中国隔绝的我们,现在又可略略的得到些国内消息了。托曾君去打了一个电报给高元,邀他明早到车站来接。十一时半,到车站旁边一家饭馆午餐,菜颇好,价仅十法郎。餐后,同坐电车到植物园。一进门,便见悬岩当前,流瀑由岩上挂下,水声潺潺,如万顷松涛之作响。岩边都是苍绿的藤叶,岩下栖着几只水鸟。由岩旁石级上去,是一片平原,高林成排立着,间以绿草的地毡及锦绣似的花坛。几株夹竹桃,独自在墙角站着,枝上满缀了桃红色的花。这不禁使我想起故乡。想起涵芬楼前的夹竹桃林,想起宝兴西里我家天井里几株永不开花的夹竹桃。要不是魏邀我在园中走走,真要沈沈的做着故乡的梦了。啊,法国与中国是如此的相似呀!似乎船所经过的,沿途所见的都是异国之物,如今却是回到祖国了。有桃子,那半青半红的水蜜桃子是多末可爱;有杏子,那黄中透红的甜甜的杏子,又多末可爱,这些都是故乡之物,我所爱之物呀!还有,还有……无意中,由植物园转到前面,却走到了朗香博物院(Musee De Long Chmp),这是在法国第一次参观的博物院。其中所陈列的图画和雕刻,都很使我醉心;有几件是久已闻名与见到他的影片的。我不想自己乃在这里见到他们的原物,乃与画家,雕刻家的作品它自己,面对面的站着,细细的赏鉴他们。我虽不是一位画家,雕刻家,然而也很愉悦着,欣慰着。只可惜东西太多了,纷纷的陈列到眼中来,如初入宝山,不知要取那一件东西好。五时半出园,园中的白孔雀正在开屏。六时,到车站,在车站的食堂中吃了晚餐,很贵,每人要二十佛。包运行李的人开了帐来,也很贵,十二件行李,运费等等,要二百多佛,初到客地,总未免要吃些亏。然而我们也并不嫌他贵,亏了他,才省了我们许多麻烦。这许多行李,叫我们自己运去,不知将如何措手!七时四十八分开车,曾先生因这趟车不能趁到里昂,未同去。车上坐位还好,因为费了五十佛叫一个脚夫先搬轻小的行李,要随身带着的,到车上去,且叫他在看守着。不然,我们可真要没有座位了。比我们先来的几个军官,他们都没有座位呢。我们坐的是三等车,但还适意,一间房子共坐八个人,刚刚好坐,不多也不少,再挤进一个,便要太拥挤了。由马赛到巴黎,要走十二点钟左右,明早九时四十五分可到。车票价一百七十余佛郎,然行李费过重太贵了,我们每人几乎都出到近一百佛郎的过重费。

  六月二十六日

  睡眠是太要紧了。除了和几个朋友谈得太高兴了而偶然有一二次通夜的不睡之外,我差不多每夜都是要睡八九小时的。要不睡足,第二天便要很难过,简直是一整天的不舒服。昨夜,在火车上,坐着倒很适意,然而整整的一夜,“正襟危坐”是万办不到的,于是不得不发生了睡眠问题。坐着睡实在是不可能的,躺着,又没有地方可容身。只好用外套垫在坚硬的窗框上,歪着身睡着。然这一夜至少警醒了十次以上,至少换了十样以上的睡的方法,或伏在窗上,或仰靠在椅上,或歪左,或歪右,总是不对!夜!好长久的夜呀,似乎是永不会天亮似的!对面椅上,坐着一个孩子,一个母亲,母亲把孩子放在椅上睡着,他的头枕在她的膝上,而她自己是坐了一夜。这孩子是甜甜蜜蜜的熟睡了一夜。我不由得不羡慕这个幸福的孩子。

  最后一次的醒来时,天色已微亮。同行者都还睡着。在微光中,看着每个人的睡态,以消遣这个寂寞的清晨。那位母亲也歪在门边睡着了。窗外是绿树,是稻田,是红色瓦的小农屋。时时经过小车站。将近十时,火车停在里昂车站(Gare De Lyon),我们是到了巴黎了!心里又发生了与到马赛时同样的惶恐。不知有人来接否?迟延着不下车来,望着有没有中国人来。第一个见到的是季志仁君,他说,外面还有两位是来接Mr.郑的。接着高冈来了,他说,“高元在外面等着。”于是我们同去见到了高元,才把行李搬下车来。我现在是很安心了!元说“旅馆我们已替你找好了。昨天曾来接过两次呢。因为电报不很明白。”我们坐了“搭克赛”(Taxi)到沙尔彭街(Rue De La Sorbonne)一个加尔孙旅馆(Hoel Garson)已定好的房间是二十号,每日房租十五佛郎。房子还好。巴黎的“搭克赛”是世界最廉的,每基罗米突是一佛郎二十五生丁;在马赛便要一法郎八十生丁了。巴黎的房租也很不贵,在上海,这样的一间房子是非每日二元不办的。休息了一会,同到万花楼吃饭,这是一个中国菜馆,一位广东人开的。一个多月没有吃中国饭菜了,现在又见着豆角炒肉丝,蛋花汤,虽然味儿未必好,却很高兴。遇见袁昌英女士(杨太太),她是天天在万花楼吃饭的。谈了一会,因为倦甚,即回到旅馆,和衣躺在床上睡着。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才醒,只晓得元和冈已在说:“时候不早了,要去吃晚饭了。”晚饭也在万花楼吃。回家时,见杨太太留下一张名片,在我的挂门上钥匙及放信件的木格上,知道她已来过。与元等谈了一会,即去睡,因为昨夜的“睡眠不足”,到今天还没有补够。

  巴黎的第一天是如此草草的过去了,什么也没有见到。

  六月二十七日

  上午,天气阴阴的,像要下雨的样子。没有出去,在旅馆里写了给伦敦舒舍予君及吴南如君二信,请他们将我的信转到巴黎来,因为我动身时,留的通信地址是由舒君或吴君转。发一电到家,告诉他们已到巴黎,发的是慢电,大约明天可到上海,价七十余佛郎;如发快电,便要加一倍电费了。同时又写一信给家人。午饭与元及冈同吃,仍在万花楼。遇吴颂皋君。又在路上遇敬隐渔,梁宗岱二君,同来旅馆中闲谈了一会。下午,买了一顶呢帽,价七十佛郎。在巴黎,现在是夏天,是上海,北京最炎热的仲夏,然而满街都是戴呢帽的人,戴草帽的人百中仅一二而已。巴黎的气候是那样的凉爽呀!然而阔人们,中产以上的家庭,以及学生们,还口口声声说要“避暑”,“到海边去”。给惯于受热夏的太阳熏晒的我们,听了未免要大笑。巴黎已是我们的夏天避暑地了,何必再到海边去。仲夏,戴了呢帽,穿着呢衣,还要说“避暑”,在没有享过“避暑”之福的人看来,真是太可诧异了。“避暑”这个名词在这里已变成了另一个意义了。与冈同去剪发,费七佛郎。剪得很快,不像我们上海的理发匠要剪修到一小时以上才完毕,往往使人不耐烦起来。到巴比仑街中国公使馆,见到陈任先君及他的儿。他们很肯帮忙。我要他们写一封介绍信给巴黎国立图书馆(Bibliotheque National),他们立刻写了。又托他们去代取汇票的款子。因为本来是汇到伦敦的,非有认识的银行,不容易在巴黎支取,故托了他们。夜,遇敬君,请他在万花楼吃饭,用四十郎。又遇梁君,同到他家坐了一会。他买了不少的书,都装订得很华丽。他说:他的生命便是恋爱与艺术。而他近来有所恋,心里很快活。他比从前更致力于诗;他所醉心的是法国现代象征派诗人瓦里莱(Paul Valery),这个诗人便是在法朗士(A.France)死后,补了法朗士的缺而进法国学院(L’acadima de France)的。他是现代享大名的诗家,梁君和他很熟悉。所以受了不少他的影响。十一时半睡,今日精神已恢复了。

作者: 郑振铎
责任编辑: 张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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