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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振铎欧行日记(摘录之八)

发布时间: 2022-06-06
来源: 《欧行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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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二日

  早阴,下午晴不久,又雨。起床得很早;昨天与宗岱约好九时同到Palais de Bois去看Salon des Tuileries,这是新派画家的大展览会,亦每年一次。观者没有那个旧Salon那末多,设备也没有那末好,然殊显亲切,恬静。画图,雕刻以及其他,共二千余件,草草的周历那六十几个房间,已到了十二时。我不懂画,不懂雕刻,然颇觉这里的许多作家,个性都很强,许多人的笔法,用色都有特殊之点。但也有不少是没有什么特异之处的。最后,见到未来派,立体派的几大幅不守向来规矩绳墨之作品颇为之激动,不管他们的艺术好坏,然他们已给我们以一种新的空气,新的刺激。看腻了陈陈相因的神话,圣经的故事,远山近水的风景画,工工细细的人物画,见了这些一无依傍的新作,自然很为之震跃。其中有二个小雕刻,也很使我注意;一个是一只水鸟,圆圆的是身子,圆锥的是头部,此外,什么都没有了;一个是一座火车头表示“力”,车头之最前头极大,以次小了下去。这都是向来雕刻家所不敢作的。下午同元,冈到都里爱园(Jardin Des Tuileries)看莫那(Claude Monet)有名的大作《Suite Des Nymphai》,只有八大幅的画,政府为之特设一博物院,名“Muse De L,Orangerie”,光线布置都极好。今天是礼拜二,我们每人费了十佛进去(平常日子是每人五佛)。虽然只有八大幅画,然可以使你流连半天一天,可以使你看过一次还要再看第二第三次……这是近代很伟大的杰作。第一个房间,四壁陈列着四幅画,是一个荷塘,以色彩的浓淡,分别出这个荷池的晨、午、下午、黄昏的一日间的变化来。这已使我们惊奇不已了。那色彩用得是如何的好,那清晨的恬逸,那正午的清澄,那黄昏的冥晦,那下午的微倦,完全都表现出来了。再进去一间,又是四幅,这四幅是更伟大;一走进去,便如置身于水滨,便如置身于画幅中,不像立于画室,不像在看画也。尤其是进门的对墙的那一幅最大者,最使人赞叹;来看的人,尽管他对于艺术,对于图画,是如何的外行,然而他对着这伟大的名画,却不能不赞赏,这赞赏真是不自觉的由心上流出的。一个美国人看了,高兴得逢人便说:“好极了!好极了!你看这是如何的微妙!”这四幅画也是表示一日间的“四时”的。三时回,因为今天程演生,戈公振约我三时到万花楼,开东方文化协会;到的人不少,以印度,中国的人为多。遇俄人马古烈君,他是东方言语学校的办事人之一,闻著了不少关于中国的书,且曾译了《两都赋》。茶点后,照相。散会时已六点。

  七月十三日

  今天又是细雨霏霏,“夏凉”侵肤,甚似“落花天气”之暮春三月也。上午,得箴二信,得济之一信,皆由伦敦转来。与济之久未通信,全因我之疏懒,今到国外不久,忽得他的来信,欣慰无已。在箴信里,惊悉高家大伯母已于六月中旬去世。我出国时,她已病倒在床,然她年龄虽高,身体素好,不意竟至一病不起。人生如风中烛,摇摇不定,思之慨然。九时,到卢森堡博物院,尚未开门,又折回公园散步。满街都是三色旗,在风中猎猎的飘着,今天是他们国庆的前一日。十时,复到博物院。很仔细的先看雕刻,后看图画,一间间的看过去。已近正午,还只看到第九间,遂匆匆的走过其余的几个房间而归。买“目录”等,用三十三佛。下午,与冈及元同到皇宫(Palais Royal),中央有一片绿地,两行绿树,还有喷水池,四周皆为商店,甚似北京之东安市场,而规模较大,市况较冷落。其中旧书店颇多。草草的走了一周即出。复与冈同到洛夫博物院(Musée de Louvre),这是世界最大的博物院,人类的文化艺术,自古埃及起,无不可于此见其一斑。我们经过它的门前,至少有十次了,然总没有工夫进去;我个人的原因是因为她太伟大了,不愿匆匆的一看了事,很想费半月以上的时间在其中,所以反倒不急急于要去了。这一次的去,费时仅二小时,真是连跑带走的,草草的周览了图画的一部分,和雕刻的一部分。文西(L.da Vinci)的有名之画《Mona Lisa》,在图画中是常常围了许多人在她面前细看的,希腊的有名之雕像委纳司(Venus de mels),在雕刻中也是常常的立了许多人在她四周仔细的端详着的;这两件东西真是最能吸引游人的!然其他,在我感得很亲切者不少。如此伟大的博物院,如此草草的一览,实在不能,也不配,去叙述她的内容,详细的叙述,当待之将来。在院中,买《中国艺术》一册,价九十佛,买《洛夫的雕刻》一册,价六十五佛。归时,已将晚餐时,虽然天色还很亮,雨后的天边,又有太阳的红影映在云端;巴黎的白昼真是天黑得迟。晚餐时,吃了一点酒,睡得很早。

  七月十四日

  下午又有微雨,幸不久即晴。今天是法国的国庆日,是他们最热闹的日子,如果有了雨,十分兴致,至少便要减去八分。商店、博物馆、图书馆,名胜之地,几乎在这一天都关了门,只除了戏院不关,白天的一次戏,还白送给人看。我不去看戏的人,反倒觉得冷静起来。上午颇倦,写了覆济之及箴的信后,即去午餐,餐后,独自在卢森堡公园树下坐着看书,然人太多,实在不能久坐。回家后,又写家信数封,一给祖母,一给岳父,一给三叔。夜间十时,元来,我们同到九桥(Pont neuf)看放焰火。到时,人已如山如海,赛因河畔挤得水泄不通。我们只能站在远处,不能走近桥边了。所以许多好“花”都看不见,只见桥那边一红一亮,间以少年及儿童的喊好声,对河墙上也反映着火光,如此而已;我们所能看见的,只是高射于天空而散开的“花”。嘭的一声,一粒火星直穿入云,又啪的一声,这粒火星四散而变为无数的火花而纷纷坠下;有的是红花如雨,有的是黄光如霰,有的如万盏明灯,由空中落下,有的似一团具无限之力的火球,雄猛的四射;有的初为白光,复由白光中生出无数的绿灯来,有的初为红线,复由红线中,生出无数的绿的白的微星来,有的由一粒而顷刻变为万缕黄光,有的由一粒而三四,由三四而再变为无数的红灯、绿灯、白灯。如此者约历半小时而始毕。虽然未能全部看见,然即此亦已知足了。记得去年今日,曾和圣陶、伏园、春台、学昭同到法租界,坐在一条僻街的石阶沿上,看环龙公园中的“放花”,其情景正与今日相同,而今是时已一年,人已万里了!回时,在苏弗莱咖啡馆(Cafe de Sufflet)吃了一杯啤酒,看着窗外,时时有飘泊的艺术家在奏技。其中有一位能够把熊熊的火箸,放入口中,还能吃了一种“火酒”在口,用火一点,满口是火,用力一吹光焰近丈。转路经过大学前之广场(Place de Sorboune)时,音乐悠扬的奏着,一对对男女,正在翩翩的舞着。为乐方未央,而时已午夜。闻昨夜这里已很热闹,虽然曾下了一阵雨,而雨后,跳舞仍旧进行着。所有巴黎有广场的地方,都是如此,闻其乐队,系由政府出资雇用。

  七月十五日

  上午,到卢森堡博物院去,拿着目录,一个一个房间仔细的对目录看着,只看了五个房间已过正午,便匆匆的归来。饭后,独自到洛夫博物院去,执了洛夫的图样,依了图样而走了几个大圈子,想先将院中“地理”弄熟,然后一部分一部分的再细看。方在一楼及二楼走了一遍,已近五时,是他们闭门之时了,只好回家。觉得很疲倦,因为走的路太多了。买洛夫画片一匣,用去六十佛。回家后,又同元去买《卢森堡博物院的名画集》一册,价一百四十四佛。晚餐是宗岱请我和马古烈君在万花楼吃。我们谈得很高兴。马君的思想虽旧,然中国古学的知识很富,一口很流利的国语,不像是在巴黎学会的。我与他约定,下星期一(十八日)下午二时,到东方语言学校看他们所收藏的中国书。夜,与冈及元同坐在大学广场之咖啡馆前,看他们跳舞,我吃了一杯啤酒。乐声仍悠扬的奏着,一对对男女仍翩翩的舞着,“国庆”的余势尚在。十一时归家,把送箴的东西及给调孚他们的画片,都一一的收拾好,包好,因要托冈带回。包好后,时已一时半。

  七月十六日

  在阴云中时时露出蓝天一角来,上午八时起床,得岳父及箴各一信。到卢森堡公园散步。十时,进卢森堡博物院,继续对着目录看画;只看了四个房间,又已到了正午。午餐时,遇光潜,颂皋,杨太太等,同坐汽车到白龙森林划船。我们人很多,共要了三只船,每只船要用二十五佛的“押柜钱”。我和光潜及一位萧君同船。躯体很大的白鹅和灰鹅从容的浮游于水面,伶俐的小水鸭,为桨声所惊,拍拍的由水面飞起,掠舟而过,飞到对面绿林中去。几个女子带了面包屑,一路抛给鸭子吃,那家鸭沿路跟着她们,一见有东西抛下,便追逐而前;那举止呆笨的鸭子,偏要匆匆的你追我赶,用尽了双翼之力,方才走得丈余或数尺的路,激得水花四溅;闲看着他们着急抢先的情形,不觉失笑。水中有一小岛,浓荫覆于水上,几只船停在那里,几对情人们正在紧靠着,有的默默的并坐不语,有的甜蜜蜜的在低语。我是第一次学划船,但划得还灵活,多学几次,想可以成功,划了一小时余,一同上岸,船费不到八佛。在森林随意散步了一会,偕光潜及杨太太同到我的旅馆里来。元已先在。他替我买了酒精灯及火炉来。我很高兴的立刻烧茶请他们吃。宗岱今晚又请我和光潜吃饭,仍在万花楼,饭后,到我这里闲谈,曾觉之,徐元度诸君也来,房里很热闹。他们去后,写给云五,调孚,心南各一信,都为商务留学补助金事;因早上箴来信,提及商务已允每年提出一万元,为留学补助金,故我写信给他们,颇希望能依例得有一部分。

  七月十七日

  阴。早起,写给岳父及箴的信各一。学昭及兆淇来,同他们到卢森堡博物院周览一遍,他们还不曾看过。正午归。饭后,与元同到拿破仑墓。那圆圆的金色屋顶,我们在车上,已远远的见过好几次了。大门前是兵士站岗,四周是濠沟,许多大炮也列于四周;势气很雄壮;前面两廊是战争博物院,未及去看。先进礼拜堂,见拿破仑在圣希里那岛死时所用的棺木及墓石,又见他的死时的面型及手型;在“大殿”中,一个死事飞行家的石像旁,拿破仑在圣希里那岛死后出殡所用之运棺车也放在那里。我们见了这些遗物,觉得有一种不自禁的凄凉之感。等到我们转到后面的墓殿时,这种感触又完全变更了。这墓殿建造得极为雄伟,都是用好的云石。殿之中央,是一个大圆穴,其中置放着这位绝世英雄的大棺椁。青光由窗中射进,游人如被蒙罩于细雾中,棺椁之四周,在当支柱用的石像中间,放着许多旧的军旗,那都是他在历次战争时所夺得者;穴中大理石的地板上,还记着他屡次经历的大战役的地名。这墓殿的旁边,都是随从他的大将们的墓。殿门口有许多摊子,专卖关于这墓殿的画片及拿破仑的瓷像与缩小的死时面型。我买了一个拿翁的立像,价十八佛,要寄给箴,作此游之纪念。在这墓殿里,我们所感到的已不复是凄楚,而是雄丽了。出后,复到路丹博物院(Masee DoRodin);这个近代大雕刻家的博物院,即在他的生前的寓所中;其地点离拿破仑墓甚近,不多几步即到。其中上下二层,陈列他的杰作,及他生平所收藏的古代雕刻、盘子,以及图画。他的作品,凡二百余件,都是原作,自《思想者》起,至《巴尔札克》《萧伯纳》《诗人与诗神》等止,都是我们曾在书上见到的。然而平面的摄影,那里能够表现出雕刻的好处来!我们直到今日才见到他们的真面目,真好处。还有许多是我们所未见过的,也有的是未完工的作品,然都足以使我流连。这里也不是去一次便可以看完的。正屋旁的礼拜堂中,陈列他的大型的原作,《思想者》即在其中。礼拜堂的正中,还有一座他的纪念碑,把他生平的杰作都汇雕在上面。

  七月十八日

  九时起床,天气仍与昨日一样,阴惨惨的,一丝晴意也没有。清晨时,似曾闻小鸟的啭鸣,仿佛那时曾有过太阳光。上午整理房间,书桌及箱子。午饭后,步行到里尔街(Rue de Lille)东方语言学校访马古烈君。二时,他才来,同去看校里收藏的中国书。他说,中国书有新旧二部分,旧有的放在校里,新买的另放在附近一屋中。旧有的书不多。新买的书却不少。我把他所编的目录(还是Card,未写成册)翻了一遍,我所要看的书,一本也没有。但其中有数种颇可注意:(一)《太平天国文告》,马君说,他曾抄一份给程演生君,他已在北京印出。(二)西番文及满蒙文的书颇多。(三)中法战争时,粤省及上海所出的为刘永福鼓吹战绩的画报,大都用彩色印刷,有的很粗率,有的画还好(每张定价二角三角)。此外,似无重要的好书。但马君甚殷勤,时时搬出我所略略注意的书来给我看。我临走时,他还说:先生要什么书尽管向我来取好了。他的盛意是很可感的!

  七月十九日

  早晴,下午阴。昨夜关了百叶窗睡,要不是为邮差打门的声音所惊醒,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去。邮差送来的是箴的挂号信。信中附有蔡孑民君及胡适君的介绍信数封。这是我所久盼未到的信,因为是挂号的,又要由伦敦转,所以迟了几天。匆匆的洗了脸后,一面烧开水泡茶,一面写覆信给箴,信刚写完,开水也沸了。九时半,徒步走到国立图书馆。这是第一次最远的步行,带了地图在身,怕要迷路。然由旅馆到图书馆,这条路还不十分曲折。沿了圣米萧(St-Michel)街,到赛因河边,再沿了赛因河岸,到了洛夫,穿过洛夫而到皇宫,皇宫之旁边便是李查留街了,约费时三十二分。路上并不难走。到图书馆方十时。借出《两交欢》《五凤吟》《常言道》《蜃楼志》《绣戈袍》五种。馆吏曾因号码看错,误送金本《水浒》二册来,随即还了他。《两交欢》《五凤吟》都不过是滥调的“才子佳人书”。《常言道》《蜃楼志》二书却很好。《常言道》为落魂道人编,嘉庆甲戌刊。全书以“钱”字为主脑,充满了讽刺之意,把许多抽象的东西都人格化了,如眭炎便是“趋炎”,冯世便是“附势”之类。较之《捉鬼传》,《何典》诸书,叙述似更生动有趣。《蜃楼志》,丁在君曾和我谈起过,说这部书很不坏,我久觅不得,今始得见。书为庾岭劳人说,禺山老人编,嘉庆九年刊。叙的是粤东的事实,文笔很好,当为《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怪现状》诸书之祖。这一派的小说末流很多,而前乎《蜃楼志》者,似不多见。《绣戈袍》一种是有名的弹词,《倭袍传》(即刁刘氏)之改编。《倭袍传》,我常推之为弹词中之最好者,今改编为小说,失去原作之风韵不少,封面题“江南随园老人编”。随园似不至“不文”至此。当为假托其名者所作。下午四时,又徒步而归。坐了一天,散步一会,对于身体很有益。很想以后多走路,少坐车。晚餐与元同吃,吃到炸板鱼,这是我在中国所不喜的菜,但这里却炸得很好;不过价钱太贵,要九佛一盘。夜间,咖啡馆闲坐一会。元买了一包花生吃,花生又是我很讨厌的东西,但当元说“吃一点吧”,而且把纸包打开时,我不禁见物而有所思了!这样的花生,正是箴所最喜的。临出国的前几天,她还逼着我同到一家广东店买了些回去闲吃呢。唉!不可言说的惆怅呀!

  七月二十日

  雨丝风片,沿途送了我到国立图书馆。借出《吴江雪》《醒风流》《情梦柝》《归莲梦》《宛如约》五书。这几部小说都还好,尤以《归莲梦》为情境别辟之作。《归莲梦》为明刊本,题为《苏庵二集》,苏庵主人编次,叙的是白莲教之祖,一位白家女子的事,当可与《平妖传》并传,而较之《平妖传》尤为变幻多姿,不落常套。《吴江雪》为明刊本,有顾石城序,及作者佩蘅子自序,观其序之语气,佩蘅子似即为顾石城之别号。书叙江潮,吴媛之离合悲欢,颇曲折有致。《醒风流》题为鹤市道人编次,亦甚似明刊。中多抄配及补刻处。这部书与《情梦柝》及《宛如约》亦皆为“佳人才子书”。《宛如约》叙女子赵白,改男装出外觅婿,这样描写的女子的故事,中国小说似绝少。小说中提起女子讲到觅婿,便要说她十分的羞涩,不要说自己出去寻觅一个好的伴侣了。因看书很起劲,又忘记了吃午餐,等到记起来时,已过了午餐时候了。只好不吃。四时,又徒步而归。天色已好。然地上还湿。袁中道君来,带来了由里昂转寄的《文学周报》,“阿托士专号”三,这是我们五十几天前在阿托士船上信笔涂写的成绩,今天见到它,仿佛如见“故人”,很喜欢!七时,与元同到万花楼吃晚饭。夕阳光红红的挂在云片之上。

  七月二十一日

  今天天气,全和昨天一样,早雨,下午阴而傍晚晴。

  今天是我的一个纪念日。两个月前的今天,正是我和箴相别,和家人相别,和中国相别,和诸友相别而登上了阿托士第二的日子。相隔两个月,而阿托士第二已把我送到万里外而我已在万里外,住了将一个月。唉,我不忍回忆那别离的一瞬!在这两月中,我不知国事,家事如何?我不知箴的起居,家中人的情状,诸友的生活和遭遇是如何?箴的来信,最近的是六月二十三日发出的。到了今天,亦将一月了。这一个月中,我又不知他们的情况是如何?早起,带了满腔的“离情别绪”而到国立图书馆,预备以“书”来排遣这无可排遣的愁闷。借出《拍案惊奇》二集,《贪欢报》《燕居笔记》及《李卓吾评三国志》。《拍案惊奇》二集,据盐谷温君所见日本内阁文库本,凡三十九卷,但这一部却只有三十四卷,也不像是删节去的。不知何故。《贪欢报》亦为评话系的“短篇小说集”,共有小说二十四篇,皆淫艳之辞,风月之语,有一半是由“三言二拍”及他书选取的,有一小半则不知所据何书。这部是翻刻本,原刻本为山水邻所刊印。《燕居笔记》乃杂选有趣之故事而成者,自第五卷以后,皆为小说,有传奇系小说一篇(《钟情集辂生会瑜娘》),平话系小说八篇。李评《三国志》乃是毛声山评本未出之前的最流行的一本,回目并不对偶,每回上下二段,故说是一百二十回,其实乃二百四十段也。这当是由最古的格式,而略加以变更者。由《残唐五代》,由我所藏的旧本《隋唐志传》,都可看出最古的小说是标目并不对偶,且只以每个标目来分段,并不是分回的。毛声山在他的《第一才子书》的凡例上,对于“俗本”痛加诋毁,所谓“俗本”,即是这个李评本《三国志》。四时二十分回家;天气很热,又穿了雨衣在身,走得满身是汗。

  七月二十二日

  阴雨。到国立图书馆已十时半。借出《平妖传》《雷峰塔》及《西游真诠》,皆咸同间之小字黄纸本。略一翻看,即送还他们。又借出李卓吾评本《西游记》,李卓吾评本《三国志》,笠翁评阅《三国志》及毛声山评本《三国志》。李本《西游记》系翻刻本还好,有插图,每回二图,因系翻刻,当然不大精美。将李卓吾本,笠翁本及毛本《三国志》对照的看。笠翁本,据他自己序上说,是刻于毛本之后。插图每回二幅,很精细可爱。他这个本子是介乎卓吾本与毛本之间的;大部分是依据卓吾本,回目亦完全相同,但有的地方,却依从了毛氏的大胆的改本。如《青梅煮酒论英雄》一回中,卓吾本叙刘备听见雷响,故意将手中箸落于地上;毛本颇讥评之,改为刘备听见曹操说“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时,不觉失惊落箸,雷声恰作,乃借之以为掩饰。笠翁本在此处便完全照毛本而不照卓吾本。然卓吾本的面目却仍可说是完全保存在笠翁本中。似此回之一段,乃偶然的一个例子而已,全书中并不多见也。五时回家。今天来回,仍步行。晚餐与冈及蔡医生在萌日饭店吃。萌日亦中国饭店,在孟兹路(Rue Monge)有炸春卷,熏鱼等菜,为他处所没有。

  七月二十三日

  阴。十时出寓门,本想到图书馆,因颇倦,改途至卢森堡公园坐了一会。穿过公园而至中法友谊会看中国报纸。正午回,元已先在。饭后,偕元及冈同登伊夫尔塔(Tour Eiffel),这是世界最高的建筑,自地至顶,凡高九百八十四英尺(纽约的Woolworth Building不过高七百五十英尺),乃工程师伊夫尔(Gustav Eiffel,1832-1923)在一八八九年所建者。塔顶上的无线电台乃力量最强者之一。塔底每边共长一百四十二码。我没有走到塔下时还想像不到它是如此之大。登塔票价八佛。坐电梯上去,在三楼(Second Plat form)要换一次电梯。这个电梯,在中途(不知第几层)又要换一次。自底到顶,连等电梯的时间计算在内,总要一个小时。二楼三楼及顶层都有店铺。顶层并有邮票出售,许多人都临时买了明片,买了邮票,写上几个字寄给亲友们。我只买了几本小簿子,簿面上有塔之图象的,寄给箴以为此游之纪念。在顶层,全个巴黎都展开在你面前。这如带的是赛因河,这青苍而隆起的是四周的山,这白色的尖顶屋是圣心寺,这方形的窗门,下有圆的广场者是凯旋门,这一带古屋是洛夫博物院,这圆顶的高屋是名人殿(Pantheon),这一条大街是什么,这一座桥又是什么,都一一的可以指点数说。顶上并有远望镜多座,每人看一次,要一佛。我在远镜中,对着圣心寺,凯旋门看,都看得极清楚。下塔后,复到腊人馆(Musée Grévin)去。腊人馆在蒙麦大街(Boulevard Montmartre)十号,中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腊人馆,门票三佛,第二部分是幻镜部,门票一佛半,第三部分是变手戏法的,门票一佛半,我们只去看腊人馆。那里面有现代的人物,如莫索里尼,张作霖等。最好的一部分是关于法国革命史的:一间状马拉(Marat)之死的,一间状路易十六及皇家大小被捕的,一间状革命法庭,审判罗兰夫人(Mme.Rolland)的,尤为动人。再有一间是写充军的兵士的,一个脱了上衣跪在地上;一个坐于地上,更低靠于两膝之上;几个军官手执着鞭,几个兵士手执着铲土之器具在旁望着,也是很逼真的。再有,走下地道,有几间写墓道及家族送殡之状的,甚阴惨怖人,我到了出来后,还是凛凛然的。再有几间是叙耶稣及基督教故事的。其中罗马斗兽场上之基督教徒残杀一幕,最可怕。再有一间是写拿破仑死在圣希里那岛幽所时的情形。最后见到的是一幕光明的景像,写拿破仑盛时之宫苑中的生活,他立着,约绥芬坐于椅上。

  今日午餐,吃到生杏仁,外壳小如毛桃子,磕去了壳,只吃里边的大“仁”。干杏仁,箴已经很喜欢吃了,可惜她不能同尝这脆而清香的鲜杏仁。上午,写了许多信,给箴、岳父、舍予、南如、道直、学昭、伯祥各一封。

  七月二十四日

  阴。今日是星期日。计到巴黎后已过五个星期日了(二十六日到,即为星期日)。而一点成绩也没有,愧甚!连法语也还不会说呢!再不学,将奈何?上午,都在钞前数日的日记。午餐与元同吃,吃到李子,皮色虽青而极甜熟。下午,在咖啡馆坐了一会,独自到名人殿(Pantheon)走了一遍。名人殿初为礼拜堂;一七九一年时,改为名人殿,为葬埋伟大人物之所在。大演说家美拉蒲(Mirabeau)第一个葬于此,同年,福禄特尔(Voltaire)的棺,也移埋于此。一八〇六年,又改为礼拜堂。自一八三〇年七月革命后,乃复为名人殿。雨果(Victor Hugo),左拉(E.Zola),卢骚都葬于此。但他们的墓,都在地穴中。我今天没有下去看。闻每隔半点钟,殿役便领导游人下去看一次。我只在大殿中看了一周。四周的墙上,都是壁画。画不出于一手,画题亦甚复杂;其中有关于贞德(Joan of Are)的故事画四幅,乃是J.E.Lenepveu所作,尤以第一幅,贞德受圣感,为最著名。其他不能细述,因看得太匆忙了。雕刻亦不少,也只能叙我所知者。四支大石柱旁有大群的雕刻。在右边是卢骚纪念碑,雕着名誉,天然,哲学,真理及音乐;在左边是狄特洛(Diderot)的纪念碑。对面,在右边是革命时代的一群将官;在左边是王政复古时代的九个演说家及政论作家。殿之正中的高坛,是一所国民会议的大纪念碑,石像下大写着“Convention National”,又写着“不自由毋宁死”(Vivre libre on Mourir);左边是一群代议士,在将革命时,立誓不服从国王之解散会议之命者(The Oath in the Jeu de Panme),右边是一群爱国者在前进。

  晚饭在萌日饭店吃。饭后,又坐了一会咖啡馆,吃了一杯咖啡。夜间,把前几天未钞好的日记,都钞完了。预备寄回去给箴看。自到马赛之后,一天天因循下去,近一个月没有钞日记了,虽然天天曾简略的记在小簿子上——好容易费了这几天的工夫,一口气把它写完了。在此,是巴黎生活四个星期的记载,是一部分工作的记载,一部分游览的记载。巴黎的四个星期,不过是如此草草的过去,时间不嫌得太浪费了么?!工作固然不多,即游览亦何曾有一次畅快的,从容的,仔细的!

作者: 郑振铎
责任编辑: 张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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