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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振铎欧行日记(摘录之十)

发布时间: 2022-06-20
来源: 《欧行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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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六日阴

  天气渐有秋意,落叶似更厚的铺在地上。

  早晨,得文英一信,很高兴,这是祖母们的来信的第一封!但不知何故,箴却没有信来。昨天下午,上法文课时,先生说,请在下星期一,把钱带来。然而我一计算,家款要月底才可到,而身边的钱,已不大够维持到月底了,那里还有钱读法文!很想就此不念,托杨太太对她说,送了她一个星期的钱。她的教授法,本不大高明。自己在家里念,也是一个样子的,如果肯用功的话,不一定要教员督促着。

  自上午至夜间,除了读法文及吃饭的时间外,皆在写小说《三年》,至十时半,方告竣。

  八月七日晴

  上午仍到公园树下读法文,不因不请先生而就此把法文收拾起。十时回家,即开始写一篇小说《五老爹》,这几天写小说的兴致甚高,材料又如泉涌似的追迫而来,故写得很多。像这样的机会很少,不得不立刻捉住而利用之也。至午夜,《五老爹》已写毕,自己也还满意。

  晚饭,在万花楼吃,遇杨太太,交给她五十佛郎,请她转交给Madame Conssin,作为上一个星期的薪金,并请她代为婉辞之。也许款到时,再从她念也不一定。

  八月八日

  天气时晴时雨,使人不敢出门;有时太阳光辉煌的从破絮似的云隙中射下,有时又阴沉沉的一阵粗雨点由上面紧洒而下。全个上午都未出去。写给岳父,给箴,给文英各一信;在岳父的信内,曾详细的商量着要箴出国的事。我们——在我自己尤甚——都很觉得,我们的别离是很痛苦的,都渴望着能在最近时候再相见,不再相离;离愁是受得人够了,别意是苦得人够了!不知我们的幸福有没有那样好,可以使我们同在国外住个三五年!又写给彦长、若谷等一信,调孚一信。写信毕,又开始写小说《王瑜》。这篇故事给我的印象很深,我久想写出,至今才得到了机会。至午夜一时许,才完全写毕。晚饭在万花楼吃,饭后,偕元及蔡、景二医生同到Cafe Dreher听音乐,那里的音乐是很有名的,常奏着大作家的名曲。乐队只有五个人,然已够用了。我听了一出魏格纳的曲,一出流行的新曲后,时已九点半,即先回家,因欲赶着把《王瑜》写完。

  八月九日

  今天天气又是时晴时雨的。

  早晨,太阳很好,照常的到公园去读法文。然树下已不能使人久坐;微凉侵肤,大似初冬。园中游人,寥寥可数。想不到巴黎天气变化得这末快。连忙回家,法文也不念了。回家后,即写小说《春兰与秋菊》一篇,写得很高兴,至黄昏即写毕。夜间,到王维克那里谈了一会,十时回。写一信给调孚,并将前几天以来所作的六篇小说复看了一遍,封在一个大信封内。十二时睡。

  八月十日

  天气又是那样的捉摸不定。

  上午,到邮局把稿子挂号寄给调孚。又步行到国家图书馆,借出《百炼真》《一捧雪》《花笺记》《东周列国志》《列国志》及《封神传》。《封神传》即翻刻四雪草堂本之坊刊本,不足注意。《百炼真》为冯犹龙的自著小说,是一部罕见的书。《一捧雪》叙粤东一件大案,亦不多见。《花笺记》亦名《第八才子》,乃粤曲,内容很不坏,文字亦很流利。把粤曲的身架,抬高到《水浒》,《西厢》并列,这是很可令人注意的。最后,把《东周列国志》及《列国志》对读了数部分,摘记出其不同点。四时一刻出馆。回家,甚闷,微睡了一会。元来,同到万花楼吃晚饭。饭后,闲谈了一会,九时半即睡,因觉得很疲倦。到巴黎后,从没有这末早便睡的。

  八月十一日

  上午阴,下午晴,又有些暖意。

  得予同一信,很高兴,他们已接到我由巴黎发的信了。但箴还无信来,不禁使我闷极而疑愁交并。难道她是病了不能写信?步行到国家图书馆,借出《西江祝嘏》《砥石斋二种曲》《双翠圆》及《双鸳祠》。《西江祝嘏》为蒋士铨作以遥祝清太后之寿诞者;想不到这种的迂腐的题材,乃能写得那样的流丽生动!《砥石斋曲》不好,但传本颇罕见。《双翠园》叙翠娘及徐海事;《双鸳祠》叙广州一贞妇事,都非十分出色的传奇。又借出一种,目录上写的是《西厢琵琶合刊》,不知如何,取出后却是《觉世雅言》所缺的第六至第八卷;大约是他们把号码弄错乱了。自今天以后,国家图书馆拟暂时不去了,中国的小说与戏曲,他们所收藏的,大略的都已看过一遍了。晚饭在东方饭店吃,吃的是炸酱面。买葡萄五佛,共三大串,大家分吃而尽。十时半睡。

  八月十二日晴

  早餐后,即到公园,坐在树下读法文。遇袁中道君,他说,《文学周报》的“Athos号”第二、第三册,已经出版了,刚由里昂转寄来。我即到他家里取了二册回来;又得调孚一挂号信,甚喜!续写《巴黎国家图书馆中的中国小说与戏曲》一文,至午夜一时方毕,总算将五十天以来在巴黎所孜孜搜读的东西,作一个结束,作一个报告。其中颇有些重要的材料在内,虽然文章写得质朴无华,而其内容则甚可注意。预料发表后,当可引起许多人的研究与讨论。

  晚饭在元家里吃,自己买大虾,买火腿,买酒,买面包来,然所费的钱,并不比在饭馆里吃的少。但大虾的大螯,甚似蟹螯,风味至佳。

  八月十三日晴

  夜间,微雨。

  早餐后,仍到公园读法文。十一时归,写信给予同、圣陶、心南、调孚、景深及同人会。魏兆淇君来,谈了一会。午饭后,在家微睡了一会。三时开始写小说《五叔春荆》,写至五时,忽觉得不大满意。大约写小说的兴趣已减退了,再写下去,便成了勉强,一定写不好,很想以后不再写了。闷坐在旅舍中,很无聊,很难过,又不禁动了想家的念头。还好,元今天来的很早,把我的无聊打断了。晚饭后,偕元等同坐咖啡馆,吃了一杯咖啡后,又略略的高兴。独自先回,把《五叔春荆》续写完毕。十一时半睡。

  八月十四日

  阴云密布,雨点不时的滴落。

  八时起,早餐后,到公园去散步了一周。偶买《New York Herald》,见上面赫然大书着蒋介石通电辞职的消息,并言北军大胜,一二星期内,将可到达南京,上海。我不禁黯然。万想不到中国政局乃竟如“白云苍狗”,变化得这样快!

  上午十时许,开始写小说《三姑燕娟与三姑丈》,至午夜一时半才写毕。这篇小说,内容还好,也许写得粗些,此后拟暂时不再写小说了。许多材料,且留在心里,待更加成熟了些时,待写小说的兴致甚浓厚时再写出来。

  八月十五日晴

  早起,正在写信,邮差敲着房门,送进愈之的一封挂号信及箴二信,圣陶一信来。我真高兴如得到了满捧的珍宝——不,这比珍宝还可贵,还可慰!——我很高兴的由愈之,圣陶的信里,知道上海的友人们都还很念着我;我更高兴的是,箴的信许久未来,一来却便是两封!但她的信中,仍充满了苦语愁言;我读了,热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我使她这几个月受尽了苦,不知将来怎样的补偿她,安慰她才好!还不知到了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补偿她,安慰她!她说道:“铎呀,像这样的下去,我将要更瘦,瘦到只剩一根骨了呀。”又说道:“铎呀,你什么才可回来呢?如果船上有五等舱,我便坐了五等舱到你那里去也情愿!”唉!我怅然的,我惘然的,良久,良久,我的心飞到万里之外的故乡去了!

  上午十时,至邮局寄信——挂号信,给调孚的——因今天系法国节日,邮局关了门。又到公使馆去取汇票信,因箴来信说,四十镑的汇票已寄出,亦为了节日,公使馆也闭了门。

  下午,偕景医生同到凡尔塞(Versailles)去。在车站上遇到了光潜。我们约定于九月二十三日同到伦敦去。前一次到凡尔塞,未进宫去,只在公园中走走,这一次则进了宫。跟随了一大批的游历者,匆匆的一间一间的看过去,连细看的时间都没有;今天的人实在太多了!很想以后再去一次二次。在树下坐了一会。临出宫门时,还到国会(Congress)去看了下,其中为一个会场,乃上下两院遇总统出缺或选举总统时所用的;此外,则规定七年在此开会一次。七时回,到万花楼吃饭。饭后买了一瓶白兰地回,预备肚子不大好时喝一点。夜间,写给岳父一信,箴一信,又给圣陶、调孚一信,十时睡。临睡时,喝了一点酒,用肉松来下酒。

作者: 郑振铎
责任编辑: 张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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