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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经历北伐军进入上海和“四一二”反革命政变

发布时间: 2022-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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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六年年底,从广州出发的国民革命军已经攻破了武昌,汉口和九江的工人武装先后起义,都乘胜收回了英租界。上海的小学生大都会唱“打倒列强除军阀”了,在暗地里轻轻地哼。我父亲晚上喝着鲜红的天津五加皮,常常跟我讲革命军打到哪里,就带领农民斗争土豪劣绅,把他们押到大祠堂门前的空场上,由农民揭发,罪大恶极的就当场枪毙。不知父亲是从哪里听来的。听来多少只能讲多少,逼他“再讲一个”是没有用的,这个我知道。

  记得是个春天的上午,才上第三节课,伯祥先生突然到学校里来,把他的两个女儿和我都叫回家。母亲和祖母已经把包裹、小提箱准备得了,站在门口见我一到,马上雇了两辆黄包车,母亲抱着至诚牵着至美乘一辆,祖母和我乘一辆。我问:“上哪儿去?”祖母说:“去你姑母家。”到了河南路菜场,换乘一辆出租马车,穿过公共租界,直奔法租界最南的边沿上,贝勒路天祥里的姑母家。姑母也站在后门口等着了,她把祖母扶上二楼坐定,才问我母亲:“今天真要动手了?”母亲说:“说是准十二点,商务一鸣汽笛,趁工人一齐拥出来吃饭的时候。”姑母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说:“那已经打起来了?”母亲说:“是这么通知的,还说‘你们香山路一带,还是避一避好’。我想老的老,小的小,避一避也好。”姑母说:“阿哥呢?”母亲说:“说手上还有点儿事,办完了就来。”听到这里,我完全明白了,又不断唠叨着“父亲还不回来”。傍晚时分,父亲终于兴冲冲回来了,他说商务几千工人拥出大门,就冲进了宝山路的警察局,夺过枪支围住了北火车站,跟铁路工人汇合,把据守沪宁、沪杭交汇点的反动军队全部缴了械。

  这一天是三月廿一。北伐军先头部队早已到达龙华,蒋介石只是按兵不动。到了第二天傍晚,上海牢牢掌握在起义工人的手中了,他才不费一枪一弹,把队伍开了进来,不知道是否举行了入城式。我跟着父亲回闸北去看北伐军,仁余里的空房子里就驻着一队,正席地而坐,围成几个圈子吃饭,吃得认真极了,眼睛盯着鼻子前面的饭碗,就像四旁并无人围观似的。都是两广人的面型,晒得黑里透红,想来口音的障碍很难避免,单看纪律的整饬,那些满脸横肉的北佬儿绝非对手。围观的人看了一会儿也就散了。

  似乎多数人喜欢把世上的事看得称心一些,简单一些,尤其在那种时候,很需要有个像《倪焕之》中王乐山那样的人物,经常在耳朵边上提个醒。奉直军阀的部队被摧枯拉朽似的赶过了长江,国民革命在江南不是差不多成功了么?已经说好了国共是合作的,国民党苏州市党部就委派叶圣陶、吴致觉、丁晓先、沈炳魁、王伯祥、计硕民、胡墨林七人组成接管委员会,接管市内的各级学校。父亲接到通知,就跟王先生一起动身了。我想他当时义无反顾的劲头,可能跟他笔下的丁雨生相差不远。我母亲病在床上,没法去苏州。丁晓先先生当上了上海市临时政府的教育局局长,也没有去。奇怪的是他明知我母亲久病,还要委任我母亲当务本女学的校长。这可是上海最大的女子中学呀,我母亲也只好心领了。我们家本来打算搬回仁余里,如今只好等父亲回来了再说。母亲在姑母家左邻租了个楼面,带着三个孩子住下,祖母仍住在姑母家。

  一九五五年十一月,全国人大和全国政协一同组团分赴各省区视察,我和父亲都报名去江苏。到了南京,江苏省的部分省人大代表和省政协委员到车站来迎接,并一同参加视察。其中有位身材高大的老先生,双瞳蒙着不太厚的白内障,因而走路不便,需要搀扶。父亲轻轻对我说:“那位老先生是蚕桑专家呢,大概二十年没见面了。”我以为父亲忘了他姓甚名谁,查了名单告诉父亲说:“他叫郑辟疆。”父亲说:“我没忘记他。”我又问:“要不要过去握一握手?”父亲说:“要是他没认出我来,就不必了。”回到卧室里休息的时候,父亲问我:“还记得大革命那一年,我回苏州去接管学校吗?什么学校都要接管,就是先把印夺过来。蚕桑学校是我去的。大概先听得了风声,学校里没有旁人,只留下一位校长,就是那位郑先生。见了我这个接管大员,吓得话也说不清楚,问我要不要造册子。我说,只要把学校的大印交出来就完事。他抖抖索索地从内衣里摸出钥匙,好容易插进了右手边抽屉上的钥匙孔,拉开抽屉,取出了一块木头刻的四四方方的校印,拿块布擦了擦,双手送到我手里。我看字一个不错,说了声以后再等通知,站起身来就走。大印收了一大堆,也不知有什么用,那些校长倒来要钞票发薪水了。我们两手空空,怎么办呢?只好把一个个收来的大印都交到市党部。已经是‘四一二’以后了,市党部里的人也换了面孔。他们总算客气,大印收下了,没把我们几个人怎么的。”

  念初中的时候,父亲让我读过一本薄薄的《巴士德传》,巴士德一生中发明不断,成了我心目中的英雄。有一项发明是抗击蚕的白僵病,挽救过法国的一场经济危机。回想我小时候喂蚕,最厌恶的就是白僵病。长胡子公公说,有苏州蚕桑学校的蚕种就好了,全都用国外引进的科学方法检验过的,保证孵出来的蚕没有一条会得白僵病。这么一联系就对了,他们用的定是巴士德发明的方法。后来又听父亲说,蚕桑学校的郑校长如何想尽方法,为蚕民们解决生产中的难题,制造蚕种扩大供应,培养抗击白僵病的专门人才。如果沧浪亭的五百名贤要补缺,我想父亲头一个会推荐他。谁能想见二十八年前,他们俩头一回会面,竟是这么个局面。郑老先生似乎隐隐约约也认出我父亲来了,不然他为什么老向人丛里缩,好像装作没瞧见呢?又过了十多年,各处“红卫兵”闹夺权,夺的也是大印。不知他们夺得了大印,后来是怎么处置的。

  且说我父亲交掉了大印从苏州回到上海,就寻找四月十五的《商报》。读罢愈之先生他们七位公开发表的、那封强烈谴责蒋介石“四一二”大屠杀的公开信,父亲带着我,去到宝山里六十号找章雪村先生。章先生果然在家里,见了我父亲就问:“苏州那个党部倒放你们回来了?”父亲说:“面子上还客客气气的。苏州什么事儿都慢,大概还没轮到我们这些人身上。再说,你不是也在家里坐着吗?”章先生说:“那好,我们先喝起来,耐着性子等。”我父亲问:“等谁呀?”章先生哈哈大笑:“等他们来抓呀!”说罢唤后边的章师母,说叶先生来了,弄两样配酒的出来,烫一大壶酒。我去厨房见了章师母,她一边炖酒弄菜,一边跟我说士敭上学去了,还没回来。才一会儿,一碟糟青鱼干,一碟油炸青蚕豆瓣,都齐了,叫我先端出去;她拿了两个小酒碗,提起那壶热气腾腾的竹叶青,跟在后头。

  两个酒碗筛得满满的。章先生自己先呷了一口,放下酒碗,手掌朝桌上一摊,示意我父亲随便喝。他滔滔不绝地说:“好几位不见面了,躲起来了?去日本了?让抓进去了?将来总会明白的。夏先生是人家放炮仗都骇怕的,把复旦暨南都辞了,回白马湖当陶渊明去了。愈之也回上虞去了,说是得了伤寒症。不管怎样,他还是避一下的好:信是他起的稿,底稿又是他送到《商报》去的,《商报》要是吃不住压力呢。振铎还没拿定主意。他是个热心人,去年‘五卅’以来,经常出头露面,尤其在工人大会上、民众大会上;姓名常见于新闻的,七个人中恐怕数他最多。国民党不会忘记这笔账的。振铎经济还宽裕,何不以游学为名,出国去消停个两三年呢?”父亲说:“可是振铎放不下文学研究会的一摊子事。”章先生说:“这又有什么放不下呢。就说这开明书店,我也总有一天要放下的。”他好像交代后事似的,跟我父亲说了一大堆开明发展的设想。我父亲最听得进的一条,大约是无论如何要把夏先生请出山来。

  小报透露出消息,我母亲被通缉,无从核对真假。母亲说她躲在天祥里很安全,不急于搬回仁余里。父亲为我写信向学校请了假,又托便人把我带到苏州卫前街,陪长胡子公公度过了一个长长的暑假。

  在那出活剧《夺印交印》中,长胡子公公客串过跟我父亲同样的角色。他听不惯闲言碎语,茶馆也不大去了。黄梅时节雨水多,出门也不方便。傍晚一声声鹧鸪唤雨,清晨又忽地鸟雀呼晴,整个宇宙像飘浮在云里雾里。雨大的时候,屋上的瓦沟似万壑奔腾,却也痛快淋漓。当年苏州空气清新,人们习惯于把天落水作为饮用的首选。让头一阵雨洗净了屋瓦上陈年的尘土和枯枝败叶,等水笕冲出来的水碧清了,才把它贮存在院子西南角的四个大水缸里。这火候,得公公自己来掌握他才放心。洋铁皮水笕灵活轻巧,一拨弄就可以改变水流的方向,接上半爿毛竹筒就可以让水流进哪个缸里。趁一个雨豁档,公公带我去大卫弄的金鱼池,买了十来尾四寸来长的草鱼,这是放进水缸,消灭孑孓之类的虫子用的,另挑了十来尾模样色彩新奇的,养在金鱼缸里供我观赏。我才算有了件正经活,掮着根带纱布口袋的竹竿去河滩头捞水蛆。公公不放心,老在后面跟着。

  这一天,公公从外边回来,一本正经对我说:“小墨,你回不去了。真凭实据都登在《申报》上了,共产党沈雁冰、丁晓先、王芝九,还有谁谁谁,去年夏天在仁余里廿八号开过会。”我急忙问:“有没有说要通缉我父亲?”公公说:“倒还没有。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们知道了仁余里廿八号,还会不找你父亲?”——倒也是,我担起心来,闷闷不乐了十来天,就没想到庙也是可以跑的。那一天铮子公公对我说:“你母亲来信说,新房子搬定了,叫我和你吴阿姨一同去住些天,顺便把你带了回去。尚公就要开学了。”——是呀,那天让王先生突然从课堂上唤出来,同学们都好奇地看着我。如今快半个年头,大伙儿也该见见面了。

  回到上海,住进才搬定的新家,横浜东路景云里十一号,是新造的弄堂房子。横浜东路是新筑的越界筑路,从北四川路窦乐安路底“越”到宝山路东头。路是租界工部局修的,以便利交通为名就“越界”修进“华界”来了,明明是扩大地盘的蚕食政策。路面上的一切,包括巡警,都归租界。路的两旁仍是“华界”,只是向街的弄堂口和房屋向街的门,得钉上租界的门牌,照章纳税。鲁迅先生把越界筑路称作“半租界”,真个一点不错。我才住进景云里的那些天,白天能听到蝉噪,晚间能听到蛙鸣。这样清静的地方,在上海是很少有的。第二年、第三年夏天,是否还听到呢?我记不起来了。

  母亲休养了一年多,身体总算恢复了。她断断续续地告诉我:“接管务本女学亏得没有去。胡庶五阿姨去了,真个被抓进了警备司令部,费了好大的周折才弄了出来。听说她要去日本了。”“当时是丁先生派我们去的。他听得风声就赶紧乘外国轮船去了汉口,连通知一声也来不及。丁师母不懂得汉口、南京已经分了家,还在到处说丁先生在汉口做什么官了。”“前天沈师母来寻房子,说雁冰先生就要回来了。你可不准在外头胡说。本来可以两个人一起走的,沈师母挺了个大肚子,快要生了,只好提前回来。我介绍给她隔壁的十一号半。她说大门矮一截,漆的红颜色,不在意的人以为是汽车间,这样倒好,就付了定金,让我代她去写房契,用老太太的名字出面,过几天就搬过来住。”“振铎先生动身已经两个月了吧,你父亲现在就忙《小说月报》。”“至美五岁半了,想让她去养真幼稚园。每天你带她去,带她回来,好不好?”我答应说:“好!”

作者: 叶至善
责任编辑: 张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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