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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夏丏尊与《两法师》

发布时间: 2022-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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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不多跟《冥世别》同时写成的《两法师》,这篇散文自“走上功德林楼的扶梯”起,几乎全部纪实,很像纪录片,至多在拍摄的角度和镜头的剪裁方面稍稍下了些功夫。开头的六百字是说明。“功德林”是爿素菜馆。《太平洋报》是一九一二年出版的,每期有一张石印的艺术副刊;书画当然是影印的,所有的诗文也由李叔同先生亲手誊写后影印。我父亲特别喜欢他的字,有好几个月,每天写日记也效学他的笔意。虎跑寺当时分前后两院:前院供着济公活佛,香火很盛;后院却很清静,是他出家的地方,如今好像合而为一了。丰先生在“文革”前发起造在寺旁的弘一法师纪念塔还在。西泠印社“印藏”里的印章已取了出来,陈列在某展览馆里。席上的日本居士是内山完造先生。该注的地方,就我知道的都注上了。还有个“过午不食”,过了中午十二点就不吃东西,挨过夜,明天再进食。弘一法师换上大袖僧衣,屈膝拜伏,是执弟子礼。在佛门中,他的辈分比印光法师低。

  夏丏尊先生给《子恺漫画》写的那篇序,很有点特别。开头一段说:“新近因了某种因缘,和方外友弘一和尚聚居了好几日。和尚未出家时,曾是国内艺术界的先辈,披鬀以后,专心念佛,见人也但劝念佛,不消说,艺术上的话是不谈起了的。可是我在这几日的观察中,却深深地受了艺术的刺激。”接下去就说几日来受到的刺激,时间长达几日,行文自然比我父亲的那篇更加简洁。举了不足十条例子,夏先生说:“在他,世间竟没有不好的东西。一切都好……甚么都有味,甚么都了不得。”“这是何等风光啊!宗教上的话且不说,琐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谓生活的艺术化了吗?……对于一切事物,不为因袭的成见所缚,都还他一个本来面目,如实观照领略,这才是真解脱,真享乐。”

  夏先生说:“艺术的生活,原是关照享乐的生活。在这一点上,艺术和宗教实有同一的归趋。……真的艺术,不限在诗里,也不限在画里,到处都有,随时可得。能把它捕捉了用文字表现的是诗人,用形及色彩表现的是画家。不会作诗,不会作画,也不要紧,只要对于日常生活有观照玩味的能力……否则虽自号为诗人、画家,仍是俗物。”夏先生为阐述生活的艺术见解,兜了个大圈子,才提到丰先生的《子恺漫画》,指出“其中含有两种性质:一是写古诗词名句的,一是写日常生活断片的。古诗词名句原是古人观照的结果,子恺不过再来用画表出一次,至于写日常生活的断片的部分,全是子恺自己观照的表现。前者是翻译,后者是创作了。”又说不能不羡于子恺对于生活有这样咀嚼玩味的能力。直到结尾,夏先生才交代:“子恺为和尚未出家时的弟子,我序子恺画集,恰因当前所感,并述及了和尚的近事。这是甚么不可思议的缘啊!南无阿弥陀佛!”

  给《两法师》作的注,数这一条最长。我父亲正是读了夏先生这篇序中,朴质简要描述了弘一法师对待日常生活琐事的艺术态度,才“怀着似乎不曾有过的洁净的心情”,去会见弘一法师的。夏先生阐述生活与艺术的关系一段,我父亲完全信服,我摘录的时候仿佛又听到两位老人家把酒叙谈。至于《子恺漫画》的成书,我父亲也参与其事,所有的画幅,都是他和振铎先生、愈之先生去子恺先生家里挑来的。夏先生把这些画幅分成翻译和创作两部分,这个比喻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夏丏尊先生那时好像在白马湖平屋重译《爱的教育》,听弘一法师到上海了,赶来相会;法师去厦门了,他也回白马湖了。雪村先生说他胆小,是真的;可是他用不着躲,国民党能把他怎么样呢?《大江》创刊号上有块小补白:“夏丏尊自撰一联,贴在门上,叫‘青山绕户,白眼当门’。何其‘狂’也!”看来倒有点像真的。一则,夏先生习惯撰小对联自嘲,如弃教授之职回白马湖时,曾作“宁愿早死,莫作先生”。二则,平屋绕屋皆山,本地风光;下联说不论谁来,他都白眼相对,未免过了头。阮籍能为青白眼:见凡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嵇康赍酒挟琴造访,籍大悦,乃对以青眼。这点儿分寸,夏先生自然会掌握的。

  一九二八年新年,平屋突然热闹起来,从上海来了一群客人:章雪村、周予同、钱君匋、贺昌群四位先生,加上我父亲。丏尊先生大悦,都以青眼相对,口称“难得”。还没坐定,丏尊先生把住在隔壁的胡愈之先生请了过来。七个人又出了院子,站在大门口拍了张照片。大门开着,好像没有贴对联,或许才撕去。望了一会儿雾蒙蒙的冬日的白马湖,大嫂嫂秋云姑娘在里边喊了:“各位先生先吃起酒来。”一桌丰盛的乡村筵席已经摆得了:带血的白斩阉鸡、鸡杂豆腐羹、鲞冻肉、清炖小蹄髈、清水煮河虾、新腌的芥菜心、豆腐干丝冬笋丝小炒、新霉干菜豆瓣汤、辣茄酱、霉千张,总得凑满十碗吧。夏先生自己先喊起来,“下饭嘎多,下饭嘎多”,右手按在酒壶盖上,叫大家坐下来。等大家酒才半醺,夏先生又按住酒壶说:“大家用饭吧,酒有的是,留在晚上再吃。”三天以来顿顿如此。

  上海朋友冒寒来到白马湖,主要为三件事。一是知道胡愈之先生去法国的旅费,以及生活工作学习都已经安排妥帖,在上海饯行熟人多,有点儿招摇,不如客就主便,悄悄地赶一趟白马湖。二是商量开明的前途。妇女问题丛书是搞不出什么新名堂了;翻译东欧的少数民族作品搞得很起劲,装帧也很讲究;还有五线谱的歌本,也受到好评。可是单靠这些零打碎敲的买卖,支撑不住一爿书店。老朋友们大多自学出身,又大多当过教员,知道当时学校症结之所在,一边慢慢吃起来,一边慢慢谈起来,渐渐地归结到一个中心:为什么不把开明就当作学校来办?读者群众本来以青年为最多,他们大部分失学,就是能进学校的一小部分,有谁来真个关心他们的成长呢?让他们来做开明的学生——书店的主要读者吧:让他们有自己能读得懂并能引发思考的新课本,为了排挤掉那些既无益又无聊的闲书,还得有门类众多又趣味盎然的读物供他们选择。三是应该给他们特地编一种刊物,就叫《中学生》吧。除了帮助他们联系实际学习各门课程,更得跟紧时代的步伐,给他们介绍各种新知识,跟他们讨论切身相关的新问题。大家说最理想的是请夏丏尊先生当开明的总编辑,兼《中学生》杂志社社长。夏先生似乎没有立刻答应,说到春暖以后去上海聆聆市面再说。

  五位上海客人任务完成了,过曹娥江,雇了条乌篷船顺便游了兰亭和大禹陵两处古迹。也许有读者会问:“你那时又未去白马湖,怎么说得跟真的似的?”我的确是姑妄言之。我非常熟悉夏家的筵席,这儿开的菜单就是冬日的。对岳父夏先生的语言举止,我知道得比较真切。而他们做什么重要决定,往往在喝酒聊天的时候,并经常有开明以外的朋友参加,如愈之先生。知道我是姑妄言之,就请各位姑妄听之吧。

作者: 叶至善
责任编辑: 张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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