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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与《中学生》杂志

发布时间: 2022-0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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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一定年龄阶段的读者为主要服务对象的,开明是头一家。商务、中华、世界、大东等大出版业都是综合性的,什么书都出,由着年龄不同的读者来挑。开明可办不到,没有这么大的本钱。开明是在朋友的支持下办起来的。这群朋友对教育都有点儿兴趣和主张,大多在中学教过多年,或者还在大学任教,都比较熟悉青年学生目前的处境和要求。开明扬长避短,定下了以青年为主要读者对象的方针,又把夏丏尊先生请了出来担任总编辑。两年来,这一方针已初见成效。《开明活页文选》大受中学语文教员的欢迎。林语堂先生编写的《开明英文读本》,推倒了商务《英文模范读本》数十年的垄断,开明出版中学教本初战就登陆成功,正向纵深阵地发展。综合性的《开明青年丛书》,文学创作和译文,都能报出若干种青年们喜欢读的好书来。夏先生于是说:《中学生》杂志不能再拖了,蚀本也要出,最好赶在明年一月放寒假之前创刊。我直到后来自己当了杂志编辑,才逐渐明白过来,夏先生为什么把《中学生》看得如此之重。他要用《中学生》宣传开明的出版方针,表明开明的工作态度;团结作者,联系读者;积攒和征集书稿,推销开明的出版物。当时我父亲还是商务的职员,谈论开明的事,总在提篮桥人安里雪村先生家喝酒的时候。夏先生把家留在白马湖,一个人借住雪村先生家的前楼,一日三餐由章师母照料。

  一天晚上,父亲从未厌居走下楼来,拿着篇稿子叫我马上看一遍。干吗这么急呢?打开一看,原来父亲新写了篇童话,题目是《古代英雄的石像》。八百字的大稿纸才四五页,钢笔字抄得清清楚楚,不多一会儿我就看完了。父亲问我:“看懂了吗?”我说:“有什么不好懂的。说石头被雕刻成石像,站在高高的台基上,看走过的人都向它鞠躬,自以为了不起,把砌成台基的小石块不放在眼里,还讽刺人。小石块们和它讲理,争吵了好几回。最后小石块说,石像你站在高头,没有意思;我们小石块垫在你下面,也没有意思。结果石像和台基一同倒了下来,砸成了一大堆碎石,分不清石像还是石块了。城里的人把碎石铺成了一条平坦的大路,走在上面都觉得很舒服。碎石在人们的脚底下说,我们的生活,如今才真正有了意思。”父亲听了我七差八落的略述,微笑着说了声“好”,拿着稿子就匆匆上楼去了。这个“好”字是夺口而出的,不是称赞我的声调。原来《古代英雄的石像》是为《中学生》创刊而写的:一个小学将要毕业的孩子能大致看懂,让中学生看,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了。为《中学生》创刊,父亲还写了一篇《作自己要作的题目》,一看就知道是反对命题作文,鼓励中学生学会运用文字,来表达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思的。接下去又写了两篇,《“通”与“不通”》和《“好”与“不好”》,连载在《中学生》第二期、第三期上。

  《中学生》杂志在抗战前不称作“月刊”,因为七月、八月休刊,一年只出十期。中国邮政自开办以来,书籍报刊的邮资特别低,可是邮局不代理发行业务。拿《中学生》来说吧,读者得直接向开明书店订阅;每一期出版后,由开明裹上牛皮纸卷成卷,贴上印有收件人地址姓名的字条,送到邮局去一总付了邮费;邮局盖上“国内邮资已付”的印章,就往外寄递了。销数不太大的报刊,还得贴上邮票才能付邮。《中学生》的订户多数是住校的学生,免得在假期中因更改投寄地址出现差错,每年一月的第一期是倍大号,好让住校生在寒假里带回家去慢慢看;二月到五月,恢复原定篇幅;六月的又是倍大号,正好陪伴学生在家里度过长长的暑假——七、八两个月;九月,新的学年开始,《中学生》的厚薄又跟原定的一个样了,直到十二月,又是四期。刊物跟随学生一同放假,这才叫《中学生》。

  社长夏丏尊先生发表在创刊号的卷头言,用苏格拉底的名言“你须知道自己”作题。他说:“就大体说,教育的等级是和财产的等级一致的,财产有富者、中产者与贫困者三个等差,教育有高等、中等、初等三个阶段。……教育的阶段宛如几面筛子,依了财产的筛孔,把青年大略筛成三等。……诸君是中学生,贫困者已于小学毕业时被第一道筛子从诸君的队里筛出了。诸君中混杂着富者与中产者的子弟,但富者究竟不多,诸君中十分之九以上都从中产家庭出来的吧。”——文章写在七十年前,说的当然是七十年前的事,到如今情况已大大改变,早对不上号了。我摘引了这三段话,只想请读者诸君看看,夏先生是怎样用巧妙的比喻,引导当时的中学生认识自己所处的经济地位的。

  夏先生跟中学生读者说,中产家庭大多正在没落。说他自己做过二十几年的中学教师,在社会上还算是支撑中流的人物,可是对于自己的儿女,却无力令其受完全的中学教育。能在学校里当一名中学生的诸君还算是幸运的,但前途难免碰到种种的障碍:不能入大学,不能入高中,或者初中亦不能读到毕业。夏先生说,一般人以为在学校毕了业就可以得到一种资格,就可以靠文凭吃饭,是错误的,是承袭了封建思想的恶根性。他希望中学生读者觉悟到为培养实力而求学。当前的学校除了到期分发文凭外,能否给学生以全面的实力,他感到怀疑,希望跟读者一同探讨。他鼓励中学生读者,利用自己的青春去做将来应付新时代的预备,做一个立得住站得稳的人。——夏先生有许多话要跟中学生读者说,聊家常似的写了四千五百来字才结笔。我作的略述自知很不像样,连要点也没摘全。

  让读者知道自己,其实同时让编者知道读者。《中学生》杂志一期一期往下编,按的就是夏先生发表在创刊号上的这篇卷头言所说的路数;所发表的文篇,既保持着各位作者自己的风格,又都体现了夏先生那样的,跟中学生读者平等相对的态度。沈雁冰先生在《中学生》创刊号发表了《关于高尔基》,无疑是很合适的。他还在日本,是我父亲写信去约的稿。一九三〇年四月五日,沈先生回国,他在回忆录中说那一天,“我回到上海,为了避人耳目,暂住法租界某路杨贤江家里。当天,我到景云里去看母亲、德沚和孩子们”。这样说来,沈师母和我父亲都没去码头迎接。他将要回来,是不会不知道的,想来没弄清确切的轮船班次。一家人将近两年不见面了,自有许多话要说。直到晚饭过后,沈先生、沈师母才一同来到隔壁,感谢我父亲母亲对老太太和孩子的照顾。沈先生的回忆录接下去说:“圣陶又陪我们到后弄堂去拜访了鲁迅。”鲁迅先生在同一天的日记末了一句是“夜,圣陶、沈余及其夫人来”,正好对上。但是有点儿小问题,沈先生把地点记错了,不是景云里的“后弄堂”,而是内山书店三楼。《鲁迅全集》所作的这一年三月十九的日记注说:“鲁迅因参加中国自由民主大同盟被国民党政府通缉,故避居内山书店楼上内山完造家。四月十九日返寓。”这条注如果没有错,四月五日夜里,鲁迅先生不在景云里十七号。沈先生和内山先生从未见过面,而我父亲,也是内山书店的常客,由他陪去当然妥当得多。

  过了两个多月,沈师母看定了静安寺附近的一幢房子,把家搬走了。左隔壁的周建人先生一家搬了进去,成了我们的右邻。原来在十号,他们家只占低层和一个亭子间,实在太局促。鲁迅先生自一九二七年定居上海,先就住在景云里廿三号,向二房东转租的二层楼。住了一年,搬到十八号,是向大房东租的整幢了;没住满半年,又搬到了十七号。这三处都在我们家后门那条弄堂里,门牌号数也自东向西排列,十七号好像是第二幢。鲁迅先生最先住的廿三号二层楼,后来由柔石先生住了,快到这条弄堂的尽头了。到一九三〇年五月十二,鲁迅先生才迁出景云里,搬到北四川路底的拉摩斯公寓,那里比较隐蔽。从鲁迅先生的日记看,效果很显著,老人家迁居以后,来访的客人极少,不相干的信件也大大减少了。

作者: 叶至善
责任编辑: 张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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