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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至善:与父亲同游苏州

发布时间: 2022-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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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三月底边写信给我说:学校四月一日起放春假,全国是一律的。本想让我回家,因为伯祥先生约他一同回苏州上坟,叫我四月一日下午在卫前街等他。信上虽然没说,我想母亲有妹妹弟弟拖累,不会同来的,果然不出我所料。在嘉善教书的长胡子公公先到,听说我父亲要来,立刻带着我上街去打好两斤绍酒。两位公公都喝不多,陪着我父亲喝到了深夜。父亲说上坟船已经由王先生托人雇定了,长胡子公公说愿意陪我们去看看石湖。第二天一早,老小三个一同出了胥门,望见王先生已经站在埠头上等着了。船家看客人进了舱都已坐定,解了缆,把船撑离了岸,挂起帆,趁着东风不到一个钟头就进了石湖。大家都说不亦快哉,船家说要是风不转向,怕今天回不到城里。船绕过上方山,拐进顺湾里,到叶家祖坟的埠头停住。船家已经把中午吃的菜做了几样,连同茶酒,供在坟前的石桌上,点上香烛,香烛纸锭都由船家代办。父亲带我磕过头,烧过纸锭,就完事了。供过的菜和茶酒,仍搬回船上。代我们照看祖坟的坟客是附近的一家农民,照例要来帮忙张罗,唠叨个没完;我父亲照例要送他二三十块钱。于是回到舱里,小方桌上已摆好了四碟办自城里几家老字号的名件;酒已烫得,那就喝起来吧,等着“船菜”在舱后做得一碗传出一碗来:平常材料,只求新鲜;家常做法,只求清淡鲜嫩。父亲他们边喝边谈,不觉船已到梅湾里停住。王先生家的祖坟离岸边有里把路,他让船家提了食篮,上岸去了,等了好一会儿才回来。于是开船往回走。过了石湖,东风可越刮越盛了,只好拉纤。我们都上了岸,帮船家拉。好容易拉到横塘,船家说真让他说着了,请客人在镇上找家旅馆住下,明天再看吧。长胡子公公说:“我们走。”老小四个就顶着风走回城里。

  王先生虽然也筋疲力尽,兴致却极好,定要去护龙街,找念草桥时和我父亲常去的那家小酒店。小酒店居然还在,真小得可以,只三张桌子,厨房在后头,小院子里有瓜架豆棚,天黑了看不清楚。招呼我们的是个年轻人,问旧时的老板,他说老人家已经过世,场面由他撑着。王先生对他说:“那一天老太爷盛红烧蹄髈,倷缠在脚跟头一定要吃。老太爷抠了块栗子肉塞在倷嘴里。我看见了,付账硬扣了他五分钱。倷阿有小囡勒?生意捺亨?”王先生说不完的老话,正好下酒,可惜我那时还不会喝。父亲对我说,明儿带我出去玩一天,问我想去哪儿。我说去邓尉看“清奇古怪”。父亲说可以,只是当天来不及赶回来,得在光福镇上住一夜。长胡子公公说他还没去茶馆看老朋友,明天不奉陪了。王先生自去他的亲戚家过夜,明天就回上海了。

  第二天跟父亲出胥门,乘上了去光福的小火轮,大概中午时分到了这个靠着太湖的小镇。父亲好像熟门熟路,在镇上找了家旅馆开好了房间,带我转身出来去到一家面馆,一人吃了一大碗鳝糊面,就出了光福镇,沿着大路往邓尉山走去。父亲告诉我说,“清奇古怪”这四棵古柏在司徒庙里,名称是乾隆给起的,我们走的,就是为他下江南筑的御道。那种用青砖直砌的二丈来宽的大道,苏州西边的各座名山都有。司徒庙在山脚下,是座小庙,来的人就为了看四棵古柏。古柏按“清奇古怪”为序,挨挨挤挤排成一行。除了叫“清”的一棵枝干疏朗,那三棵确实长得奇怪,尤其叫“怪”的那棵,从树梢到树根,可能被雷劈成了两半,半棵笔直,半棵卧倒,还都活着,中间还连着木丝。父亲和我绕了两圈,抬头望不见树梢。父亲说:“四棵古柏挤了两千多年,还能活得这样好,真不容易。最好在周围多留些退步,好让人看到全貌。”我说:“挤得这么紧总不好看。两千年前的种树人,怎么没想到给它们留下发展的余地呢?”

  出了司徒庙,父亲带着我还是顺御道走,说是去看太湖。路边有座松林,父亲说歇歇再走,找了块石头坐下。父亲问我:“你听见了吗?”我说:“只听见树梢有哗哗的微风。”父亲说:“这就叫松涛,你再仔细听听,像不像海涛?”我说:“是一阵一阵一阵的,可我没听见过海涛。”父亲说:“好,放了暑假我带你去听。我们走吧。”越向前地势越低,望见太湖了,太湖岸边有座大牌楼。父亲说是圣恩天寿寺。真是座气派的大庙,父亲却说里边跟西园差不多,没有什么好看的,带着我沿着西墙朝山上走。路边有引水的竹笕,淙淙地响着,泉水的源头看来就在寺后。上了个坡,路边有座两层的阁,叫还元阁。我跟着父亲上楼,突然眼前一亮!两大棵碧桃开着大朵红白相间的花,树顶正好铺满窗前,太湖好像就在盛开的碧桃前边,湖面上波光粼粼,白帆点点,隔几座不太高的山就是天空了,天空好像也不太高了。和尚端出两碗茶来,父亲和我真个口渴了,靠着窗栏一连喝了几开,就俯身细细观赏太湖。茶客还有三五个,在看什么佛牙和血经。

  回到镇上已经上灯了,父亲把我带到一家菜馆,拣张靠墙的桌子坐下。伙计泡了壶茶来,问点什么菜。父亲问我,我说了个油爆虾,父亲要了一斤酒,加了一道红烧肚裆,原来单挑大青鱼肚皮底下那溜没有刺的肥肉。父亲慢慢地喝着,跟我讲他念草桥的时候,几个老同学曾游过东山西山,去无锡游过鼋头渚。对太湖来说,还只是东边一溜。菜真配胃口,分量又多,我和父亲都吃了一小盅饭。走出菜馆,向东不远出了光福镇,登上一条不太高的大石拱桥,桥的左首正对太湖。那天恰好是阴历十六,一轮明月已经升起,天上没有一片云,浩浩渺渺的太湖被照得上下通明。我跟父亲坐在石栏上看了许久,直到身上觉得凉了才回旅馆休息。那石拱桥叫作虎桥,说是吴王阖闾饲养老虎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洗过脸就出了旅馆,仍旧去面馆吃了鳝糊面,到码头乘上了回城的小火轮,在卫前街吃的中午饭。铮子公公带着吴阿姨已经去上海我们家了,父亲跟长胡子公公两老夫妻告了别,带着我到观前街,买了不少糖果糕饼,当然少不了各色瓜子。最后父亲问我要些什么,我早想好了,说要脆松糖和枣桃糕。父亲买了同样的两份,叫我把一份送给长胡子公公。他提着一大串吃的,雇了辆黄包车出平门去赶火车了,我的快活的春假也就此结束了。

作者: 叶至善
责任编辑: 张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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