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至善:在白马湖避难的日子
白马湖四周青山,水清见底。夏先生的平屋背山面湖,几间瓦房,一个小院,总体设计和局部布置没一处不叫人感到落位。难怪他去苏州看了我们家的新居,会对我说:“侬老人家的房子会造得尬笨。”至诚找到了夏先生收藏的五四前后出版的小说散文,就一头扎进了宝库。至美常跟着满子去找邻居的姐妹们闲聊,也学着帮她大嫂做些厨房里的活儿。满子的大侄子跟至诚一般大,他讲了不少只有乡间的孩子知道的事儿给我听;还教我趴在石驳岸边钓虾,看那躲在石缝里的老雄虾,钳住了穿着蚯蚓的小鱼钩往嘴里塞的傻劲。真是桃花源里的日子。满子的双亲在上海放心了。我的母亲给我们来了两封信,看来也放心了。可是事情总得起变化。在白马湖住了二十来天,母亲给我来了封快信,从绍兴直乐泗发出的。说她和祖母暂时住在施姑太太家,父亲把她们送到了直乐泗就回杭州了。叫我带着至美、至诚,也去直乐泗;她已跟嵇阿四说好,某日上午到白马湖来接。看来母亲已经心烦意乱,信上没说别的,尤其是没提到满子。我跟满子说:“我先去看看,把事情安排妥帖了就来接你。”
接我们兄妹的嵇阿四,那天早上就到白马湖了。我郑重其事地向大嫂嫂道了谢,别过了满子,兄妹仨就跟阿四乘一只小划子到百官,在曹娥埠头的小饭店里吃着午饭,等候直乐泗来的快船。在绍兴一带,快船相当于公共汽车,逢镇是大站,稍停半刻上下客人,遇村是小站,只是时速减慢些儿而已。一条快船不到十个纤夫,背着纤板,沿着河岸一路跑马拉松,一路不干不净地谩骂,其实并无对象,如果意译,恐怕应该是:“老子来了,让路!”一扇红漆的舵倒插在船尾上,是当招牌用的,上面用白粉写着所经过的镇名。一会儿直乐泗来的快船到了,我们上了船,等候纤夫吃了饭开船。他们的肚子大得惊人,大海碗里盛的白米饭都堆成小山尖儿似的,每人五六碗,只见筷子不停地往嘴里划,划完了再咕嘟咕嘟喝两大碗霉干菜汤。拍拍肚子伸伸腰,就把船撑离了码头。在船上我问:“阿四哥,直乐泗到底在啥方向?”他说:“方向我亦话弗清爽,在后海头,往北去就是海哉。涨潮落潮,有辰光听得清清楚楚。”我想他说的海,一定是钱塘江口,看来直乐泗在绍兴城北面。
傍晚到了直乐泗,阿四把我们领进一座从未见过的大宅子,跨进大门到施姑太太住的最后一排的那个小院落,少说有半里多路。不知是哪个年代造的,已经成了个破败的大杂院,住户恐怕不止七十二家。母亲见了我就问:“阿满呢?怎么没有来?”我说:“信上没叫我把她带来呀!”母亲说:“有你这样个老实人的。”我说:“母亲不放心,过些日子,我去接她来住几天。父亲着急赶回杭州,看来《中学生》就要上马了?”母亲说:“主意早改变了。你们动身后一个来星期,章先生、范先生一同赶到杭州,说杭州打不开局面,开明不内迁没有出路。三个人商量了几天,说先乘汽车到芜湖,搭外国公司的轮船,去汉口想想办法。你父亲怕路上不好走,让我们都到施姑太太这里来暂住,等汉口那边安排妥当了,他亲自来接。章先生因老家马山离这里才三里路,让范先生一个人留在杭州张罗汽车,他同我们一路,回马山去看望他老母亲,在家里也只住了两个夜晚,就同你父亲去杭州了。要是路上顺利,他们三个这时候应该到汉口了。”母亲说到这儿才喘了口气。施姑太太在楼梯口上喊了:“小墨,快下来陪老太太吃夜饭吧,桌上的下饭都摆凉了。有话吃过了饭再细细讲,我给你们娘儿俩再泡两杯新茶。”
雪村先生兄弟五人,他是老大,外头的朋友称呼他“老板”,在家乡马山却称他“大点王”。有人以为是“店王”,错了,“王”字加一点,是个“主”字,一家之主的意思;当然也是尊称,孔乙己是挨不上的。雪山先生是二点王,在开明主管营业。三点王留在马山管一爿祖宗传下来的南北大杂货店,老忙忙叨叨的,我去马山只见过他一面,没记住他的名字。四点王在开明管栈房,我去找书就称他四点王,如今想不起他的名字来了。五点王雪舟精明能干,当时任开明汉口分店经理,后来任成都分店经理。章家五兄弟,跟我父亲关系深的有三位。趁父亲去了汉口,我没什么可记的,把他们先交代一遍,以后也好省些笔墨。还有雪村先生的妻舅吴仲盐先生,也必须交代一下。他在马山本来有许多田产,开明创办的时候,雪村先生劝他卖掉田产办印刷厂,他真个把田产全都卖光投入了美成,美成的本钱绝大部分是他的。为了振兴中国的文化事业,两位先生都做得对,而且美成也着实办得不错,谁料得到结果会毁于炮火呢!仲盐先生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变得一无所有了,茫茫然地回到了故乡。我去马山没见着他。听说他在绍兴城里,和几个金融界的老朋友一天到晚泡在酒缸里。又说他的信用可没倒,人们甚至比以前还看重他。父亲临走还交代我母亲说,要是一旦需钱用,就叫小墨去找仲盐先生。
过了些天,我真个动身去白马湖接满子,跟母亲说好,住三四天就回来。上午在快船上听乘客说,昨天隐隐听了一天炮声,看来日本兵要登陆了,不知是对岸乍浦的金山卫呢,还是余姚的观海卫。一进平屋,大嫂嫂见面就说亏得我来了,只怕又要逃难呢,快把满子接走吧,省得两头牵挂。我问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怎么办,她说不要紧的,到时候就躲进庵里去。我听满子说过,有个尼姑庵四周都是山,是她小时候历次避难的处所。大嫂嫂又要杀鸡,说不能喂着等日本人来吃。满子和大嫂嫂睡着说了一夜的话。第二天在回直乐泗的快船上,就听说上海陷落了,剩下个孤岛。“陷落”指的上海周围的中国部队撤守。苏州河以南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虽然在日军的包围之中,名义上的主权仍旧是中国的,所以叫“孤岛”。乘外国轮船出黄浦江可以去香港,这是孤岛的主要向外通道,别的通道就难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