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至善:抵达汉口,与父亲团聚
龙游车站倒非记一下不可。没有候车室,是小车站的标准形式。站长却在该盖候车室的地方盖了个大棚,名曰抗战饭店,供应白菜肉丝面和腌菜泡饭,也不怎么贵。车站的售票窗口是找不到人的,站长在他自己的饭店里忙着呢!问他有没有车去南昌,他说天天有。问他什么时候到站,他说要看萧山哪时发车。问他什么时候卖票,他说不卖票,一律到车上去补。问他补票不麻烦吗,他说卖票才麻烦呢,乘客买了票挤不上车,不是都要来找站长吗?问他车挤不挤,他说五六天以前,车上挤得透不过气,这几天好多了,大概都能挤上。前方不吃紧,这里就松一些,不是抗战吗?看抗战饭店里的客人不多,我跟玉书先生商量说,不如就在这里上火车吧。两人雇了五六个挑夫,两乘轿子,快步回到船上,把祖母母亲扶上岸,坐着轿子由我领着走在头里,满子他们跟着玉书先生在后头押行李。船老板和伙计也很满意,剩下的柴米油盐都送给了他们。
在抗战饭店的大棚里,一家人占了个角落。吃了站长的面和饭,站长才告诉我,明天上午准能走成。我跟母亲说:“从地图上看,龙游到南昌,火车至多只要开十二个钟头,加个倍吧,也只消一天一夜。要是父亲还等在南昌,后天中午就能见面了。今晚总可以放心打个瞌了。”祖母听说,真个靠在行李上睡着了,母亲总是睡不稳。至美发现,龙游的甘蔗又粗又嫩又甜,价钱特便宜,她买了一大捆来,大家嚼得下巴关节都酸了。第二天早上又吃了抗战饭店的面和饭,站长瞌瞌出来给旅客们一一结了账,看他去戴站长帽拿哨子和红绿旗了,百来个旅客赶忙往站台上拥,我们一家当然殿后。亏得火车待了一会儿才进站,车厢里又不挤,每个人都有座位,而且在一起。可是车开得那个慢呀,真让我给说着了,第二天九点过才到达南昌。在车上一天一晚没吃东西,出了车站看见对面也有家抗战饭店,大家都吃了一大碗腌菜泡饭,先填饱肚皮。我让满子、至美陪着祖母、母亲留在饭店里等,让玉书先生跟我进城去找父亲。居然按父亲开的地名找着了,原来是爿绸缎庄。我说找汉口来的叶老先生。伙计说:“你们才到呀,叶老先生等得你们好苦,天天赶火车站,空等了五六天,只好回汉口去了。”我想了想,问他去九江的火车还通不通,到汉口还有没有轮船。他说都还勉强。我说:“麻烦老哥们去旅馆定一大一小两间客房。买明天去九江的火车票,六张全票一张半票。还得麻烦哪位老哥,跟我们去浙赣车站接人。大队人马还在站外等着呢。”在路上,玉书先生说,他打算送我们上了去九江的火车,就回直乐泗了。我说到了九江,上轮船还是个关口,请他帮忙帮到底,到了汉口再说。
我的地图操作居然可行。在南昌城里的旅馆住了一宿,头一回尝到了只有纽扣儿大的金钱蜜橘。第二天,绸缎庄派两位伙计送我们过了赣江大桥,搭上了南浔路的火车,下午到达九江。九江江边特挤,在旅馆里只租到一间客房,胡乱歇了一夜,第二天在沿街的摊子买了些点心当早餐,我就去江边打听轮船。有人指着下游江面上一缕细细的烟对我说:“看,不是来了吗?”我赶紧回旅馆打好铺盖,叫伙计雇一条划子,送我们上船,先给了他和划子丰富的酒钱。轮船到了并不靠码头,许多小划子一拥而上,无数带钩的篙子勾住了甲板边上的铁栏杆。我先跳上甲板,玉书先生和旅馆伙计把行李一件件扔上甲板,然后上人。划子颠簸得厉害。我俯身在铁栏杆上拉住祖母的两条胳膊,玉书先生和旅馆伙计托住身后使劲往上推,祖母好容易才坐到了甲板上。一家人全上了船,玉书先生才跳了上来。大家挥手向划子和伙计告别。
统舱里挤满了人,连脚也插不进一只去,一家人只好坐在堆在甲板上的行李上。待轮船向前开了,水手在甲板外蒙上了厚厚的帆布,总算可以挡些儿风。沿路买的鸡蛋,不小心都滚到江里去喂了鱼,大家一直饿到第二天早上八点,轮船在汉口江汉关靠岸。我叫大家等着,一个人去找在交通路的开明分店。原来交通路就在近旁。我冲上开明的二楼,父亲见了我吃了一惊,问我怎么会来的。我说:“说来话长。人一个没少,都等在江汉关轮船上呢。请几位老师傅帮忙搬行李吧。”父亲跟着我上了轮船,以下的情节,读者诸君可想而知,我就不写了吧。只交代一件事,父亲听说我们受冻挨饿了一整天,请人去饭店唤了一批大肉面来。这大肉面那个鲜呀,好像从来没吃到过似的,就是吃了一大碗还没把肚子填饱。
父亲问我:“玉书先生老远护送你们来汉口,怎么谢他呢。送钱总觉得不太好。”我说:“就请雪舟先生想办法,给他找个工作吧。他在家里耽怕了。”父亲说:“还是去问问你姑夫看,美亚织绸厂也要内迁,他和你姑母,带着你表弟表妹先来了汉口,住在法租界。今晚上请我们全家吃团圆饭,也请了玉书先生。你姑夫交际广,我去找他想想办法。”说完就去打了电话。晚上请吃饭,姑夫先谢了玉书先生,说有二十几家内迁的厂家,合办了一个国货公司,汉口总店趁明天一号开张,店面都布置好了,就呢绒绸缎部还缺一位领班,问玉书先生愿不愿屈就。玉书先生喜出望外,第二天就去站柜台了。母亲匀了一套铺盖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