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民进网站 > 会史纵览 > 名人轶事

叶至善:从宜昌到重庆

发布时间:2023-01-09
【字体:

  十二月三十午后,民族轮安抵宜昌。雪舟先生接洽好的那位同行,已经在码头上等着了。母亲跟父亲分了工,由她跟着来人,去旅馆安顿一家老小。预定的客房只一小间,光堆行李就占去了一半。看挤在柜台前过夜的旅客有上百人,我们也该满足了。父亲跟着陆佩萱先生去民生宜昌分公司见经理,回旅馆说经理李肇基先生当面答应:民主轮一星期后进川,给我们七张票,三日上午去取。上岸时就听说,滞留在宜昌候船的人已达三万,还在与日俱增。又听说民主轮这番入川,可供公司分配的客票仅十八张,我们如此幸运,反而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该怎么谢谢这位萍水之交的李经理呢?父亲只好“秀才人情”,做了首七绝:“蜀道之难今昔异,今难轮少票难求。备闻诸客艰辛语,一诺恩尤感李侯。”去街上找到一家纸笔店,他选了一张上好的诗笺,就在店堂里借他们的笔墨印泥,把这首诗抄上,盖上随身带的小印。又买了副信纸信封,写了封感谢信,到约定的日子,派我去民生公司送给李经理。李经理看了,郑重其事地搁在一边,说多谢我父亲,又说那天有事不能到码头来相送了,祝我们家一路平安。随手开了个便条,叫我去售票处买票。

  一九三八年一月五日下午上的民主轮,六日清晨开船。民主轮比民族轮大多了。我们家乘的是八张上下铺的三等舱,共十六个铺位。整洁安全、服务周到、拒收小费,一向是民生公司客轮的特色,抗战之初还保持了年把。三峡景色风物,待八年后乘木船出川时,再一路细细写吧。父亲在宜昌写了三首纪事小诗。在三峡中,又写了三首小诗:前两首写景,第二句是“三峡岂容文字传”,岂不把他自己写的也抹得干干净净;后一首虽则是豪言壮语,“全家来看蜀中山”,想不看也不成啊。六首小诗都编入了第八卷,读者诸君如果有兴趣,可以翻出来看看。在两条轮船上各结识了一位苏州同乡,《叶圣陶集》第二十四卷《渝沪通信》第三号,父亲在给雪村先生的信中提到他们的姓氏,我如今给作个注。姓蒋的是南京撤下来的小官僚,自我介绍没说哪个机关,只说去重庆看看再说;夫人是医生,到了重庆打算自己挂牌;带着位年轻朋友,才从南京监牢里放出来的。三人在民族轮的餐厅里跟我们家一同住了四天。在民主轮上,又遇见了四五位治淮工程处的技术人员,数姓潘的年纪最大,常常端着酒杯,向我父亲诉说他们在炮火中如何撤离工地,忍不住涕泪纵横,上级让他们到了重庆再做安排。工程就这样半途而废了么?他们将往何处去呢?成了我永久的悬念。

  民主轮九日午后拢重庆,靠弹子石码头。仰之表兄带着几位老师傅早等着了。他让老师傅雇好滑竿,先护送我们一家老小去他家里,留下我和他两个。等行李从底舱里起出来,我点清了一件也没少,表兄才唤来运输行的管事,又当面点清行李的件数,回头对我说:“他们会送去的,我们走。”我跟着他上了一段坡又上一段坡,实在喘不过气来。表兄笑着说:“停下来歇口气吧。这里的人叫我们‘下江人’、‘脚底人’。来到这里先要练往上爬的腿劲。”表兄住在重庆城里的最高处,那座四层洋楼有个奇怪的名字,叫“金十万儿”,想来当初是个姓金的大财主造的。财主不知何处去,表兄租的是顶上一层。好容易爬了三百级石阶才进得大门,还得更上三层楼。第二天清晨推窗下望,嘉陵江水清得看不见底似的,真个称得上“伤心碧”。长江上游来的水与之一比,就见得黄浊了;在汇合处更明显,嘉陵江像一把狭长的利刃,直刺进长江的中流。

  表兄在商务是练习生出身。我小时候只知道他的母亲住在安节局里。安节局专收容无依无靠的年老寡妇,也算地方上的公益事业。他进商务大概由我父亲做的保。表兄还没成器,母亲就过世了,他被调到重庆当分店经理是后来的事。表嫂是地主家出身,家在重庆土猪场,父母早已亡故,兄弟还小,结婚后头几年,娘家的事还由她大小姐说了算,三个男孩子,两个大的不在家,是巴蜀小学的住校生。表兄表嫂顿顿鸡鸭鱼肉接待,父亲母亲觉得受之有愧,长此下去算个什么呢?亏得洗人先生租定了西三街九号的一幢三层楼,做开明的驻重庆办事处。他当时是个光杆司令,底层做了栈房,他住二层的里间,外间做会客室;三层的两间空着,就转租给了我们家。说实在的,要这样他才好有人说个话,一日三餐可以由我们家料理,更不用提着把壶去对门茶馆买水了。表兄表嫂听说如此也不苦留,还唤了几个师傅帮我们搬家。过后不久就是阴历年了,他们又送来了许多风鸡、腊鸭、香肠、熏肉、花生糖、米花糖,是表嫂土猪场娘家特制的年货。

  西三街生活初定,父亲特地抽出半天工夫,给困在孤岛的开明五位先生和吴天然阿姨各写了封信,编作《渝沪通信》第三号,于一月廿五一同寄出。当时航空信还通,可能在阴历年前到达上海。头一封是给夏先生的,父亲写得特别详细,连买得折枝红梅插于瓦瓶都提到了。这正是过年景象,父亲却没说一句贺年的话。是无意中忘了呢,还是有意避免触动夏先生的心境呢?父亲在信中对夏先生说:“在汉口无所可为……现居重庆,固亦一无可为,静待窘境之来临耳。”其实还并非如此严峻。重庆原有两三种报纸,从行文到编排,不怎么合下江人的胃口。十天以前《新民报》出刊重庆版,大受下江人欢迎,本地人也感觉新鲜;副刊《血潮》由女兵谢冰莹主编。她来约我父亲写稿的时候,父亲才到重庆还没坐定,只好抄了船上的行旅诗给她充数,答应阴历年前给她写个杂谈创作的连载。再说云彬先生,他这时候才到汉口,不久来信,要我父亲在《少年先锋》上挂名当个主编,还要每个月供给一篇卷头言,我父亲都允诺了。文化界的一部分人还在向汉口集中,我们家倒似乎走得太早了。

作者:叶至善
责任编辑:张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