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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至善:在重庆的几次生病

发布时间: 2023-0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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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庆苍蝇特别多,八月初,肠胃传染病流行;中旬和下旬,至诚、满子、我母亲,先后染上了痢疾。廿九日,我母亲方止泻,面容憔悴不堪,我又突然腹痛难忍。父亲陪护我去看了五位西医,都说是伤寒,除了保养,别无他法。想起铮子公公和吉子姐,我心都凉了。母亲主张请中医治,恰巧父亲有位朋友戴应观先生也住在巴蜀,给介绍了一位南京来的名医张简斋先生。这次大病,父亲在《渝沪通信》第二十五号中已说得详详细细,我想从病人躺在床上的见闻做少许补充。那位张老先生来的时间总在晚上九点以后,据说嗜好甚深。在南京,许多达官贵人请他看病,烟土是内部特供的。出诊时到了病家,轿子停在门外,先进来两条汉子,看清了房内确有病人,才出去搀扶张老先生,据说为了防匪徒绑他的票。瞧他的神色,他不喜欢病家多说话,好像说多了会扰乱他的思路。总是他问,我父亲才答,母亲和满子站在一旁不作声,屋子里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老先生工笔誊毕方子,站起身来交代了几句方告辞。诊金六元六角交与跟来的汉子,其中的六角是轿费。时间将近十点了。医生并未吩咐他开的方子必须当夜喝下,可一家人都把它看作仙丹,早一分钟喝下,效果一定大不一样。满子自告奋勇,揣着方子摸黑爬上二百来级的观音岩,要跑到曾家岩才有药铺子,抓了药回来在观音岩顶上买根火把,照着脚底下直奔下山。祖母还扇着小炭炉等着呢,连忙按医生吩咐的煎好药。等我喝完大家躺下,已是半夜以后了。

  在二十五号信中,父亲提到受了三次大的惊吓。头一次我腹痛正厉害,两位一同报考中大的同学考完了来看我,把数学考题跟我说了。我躺在床上没用纸笔,竟一道又一道在脑袋里全解出来了。思想一集中,痛的感觉就好像越隔越远,最后竟消失了,可是也疲倦极了。第二次腹泻不止,据说这叫“漏底伤寒”,是没有治的。我母亲什么也不顾了,赶去请教张老先生。他一点儿不着急,拿起笔来开了张方子,只白扁豆衣一味药。母亲抓了药回来,熬了一大碗给我喝,当夜泻就止了。第三次,父亲似乎记错了,应该是“第三候末”。我出汗出得疲倦极了,只觉得屋子里人影幢幢,不知他们忙些什么。母亲凑在我耳朵边上叫:“小墨、小墨,醒醒。”我断断续续地说:“我困,让我睡。额角上全是汗,给我擦一擦。”热毛巾稍稍有点儿烫,按在额角上真舒服呀,我又睡着了。第二天我醒得很早,觉得浑身轻松,祖母坐在我脚边头,抚摩着我瘦得像干柴的腿。她看我微微张开眼,对我说:“小墨,勿要挺直子脚,吓杀人哉。”我看父亲躺了二十几天的桌子空着,门边母亲的床也空着,问了祖母才知道,他们和满子为我着急了一夜,直到天蒙蒙亮,看我暂时不至于出事了,才让祖母一个人看着,他们到隔壁房间打盹去了。这一夜,我把一家人折腾得够呛。几身大汗过后,我手脚冰凉,四肢挺得笔直,昏昏沉沉,再也唤不醒,只鼻翅儿还微微扇动。后来喂我水,发觉我能下咽了,小茶壶里的水一连喝了半壶,脉搏也稍有增强。他们才稍微放心:这个关卡看来又闯过去了。

  从父亲的信中可以看出来,他对张老先生的医道和医德,都佩服得无以复加,一页页处方,都整整齐齐夹在日记本里,后来在乐山遭炸,和日记一同烧得灰都不剩了。后来听说这位名医,在重庆大隧道惨案中死于非命。从父亲的信中还可以看出来,他虽然时常跟在上海的朋友谈起青石弄的房子,似乎越来越觉得,当年造它就是多事,如今沾上手,弄得甩也甩不掉了。父亲热心打听的倒是故乡的人。一类是出身于诗礼之家的维持会头目,谁谁谁谁,似乎一个不出所料,就是十二年前他在《苏州评论》上抨击过的那一群。父亲要打听他们在太君面前如何奴颜婢膝,相互之间如何钩心斗角,好进一步揣摩他们龌龊的内心,揭穿他们所谓“维护桑梓”的假面。另一类是谨守夏夷之防而生活上没出路的前辈和朋友。提到回数最多的是我母亲的三姑丈,我的长胡子公公。父亲在信上问起的计髯、硕丈、计老先生、硕民老先生,其实是一个人。母亲的三姑母身体本来就弱,又加上贫而且病,第二年在水乡黄埭过世。虽说没料到,却在意想之中。

作者: 叶至善
责任编辑: 张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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