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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至善:乐山被炸之后

发布时间: 2023-0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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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山被炸之后,我们家“无衣无褐,何以卒岁”,可也没就此趴下或散伙,亲友们推衣赠袍的不少,父亲一一记在日记上,就因为感铭于心。日记上经常叹息“买不完的布”,有时还记着种类和匹数,花了多少钱。家里像个成衣铺,除去至诚还小,别人没有闲着手不动针线的。祖母快七十五了,还能自己穿针引线。父亲和我是生手,都学会了好几种针脚,知道在哪儿必须用哪种针脚。剪裁全仗母亲,从衬衫、单褂、夹袄、棉袍到罩衫,她都能一手落。最次的土布是木机织的,才一尺二寸宽,要五六幅才拼得成一幅被里子。至诚说“蹭痒痒倒挺舒服”,其实他穿的衬衫也是这种土布。母亲不知从哪里学会了用靛青把土布染成蓝色,给我做长裤,给至美做大衣;用栀子把土布染成黄色,给至诚做童军装。父亲的日记上好像没有说到床。床就是有四条腿的一个大木框,床板是两张粗篾条编成的大窟窿竹篦子,再铺上一尺多厚的干净稻草,一条薄薄的褥子。起初是坑坑凹凹的,睡上一个来星期,稻草就差不多被压平了。

  父亲在被炸的第二天从成都赶回乐山,当夜给上海的亲友写了封短信,一报全家老小人口平安,二报身外之物全部烧光,结语是“重新来过就是了”。到阴历年底差不多半年,满子的病还在中间插了一杠子,居然做到了“我复何所求,一笑堪卒岁”。这是父亲的四首五古《移居城外野屋》第二首的末一韵。衣被齐全,生活方面已够满足,没有更高的要求了。可这“一笑”,却变得越来越勉强。

  一九三八年年底,汉奸汪精卫等公然出逃,叛国投敌。国民党当局却不立即声讨,政界军界中各种小道消息飞短流长。父亲在旧历除夕作了首七律,尾联是:“午夜角声思战士,厌听窃窃说和戎。”川军当年出三峡开赴抗战前线,那赳赳桓桓的场面,下江人都见过的;谁知进了四川,莫说敲锣打鼓夹道欢送了,看见的尽是用麻绳拴成串的,精瘦的会让一阵风给吹跑了的壮丁。物价是哪天涨起的,也说不清了;开始还是悄悄地,一成两成地涨;成倍地撒野往上翻,是一年以后的事,可已经有这里那里闹抢米的风声了。一九三九年就这样杂乱无章地过去了。孔庙里的武大照常上课,父亲仍旧去宣讲文言课文,抱回来一叠又一叠批改不完的文言课卷。他又填了四首《浣溪沙》,后来朋友们凡看到的都说好,好在把那年初冬住在山麓野屋里的心绪,像一幅幅尺页似的都画了出来。其中有一联好像是直抒胸臆的:“章句年年销壮思,音书日日望遥青。”说自己年复一年,跟着那些笃旧君子在文言文里打圈子,快把想做些事业的志向都销蚀尽了。只巴望远隔群山的老朋友天天有航空信来,消解他积在心头的郁闷。

作者: 叶至善
责任编辑: 张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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