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至善:父亲指导我们三兄妹作文
我和至美、至诚跟着父亲修改自己的习作,最初几篇,朱先生那时在成都就见到了;一九四四年,还给我们仨的第二个合集《三叶》作了序,真当作一回事,分别给我们三个孩子以鼓励和指导,说我们“打稳了杂文的底子再来写小说,正是循序渐进的大路”。看了这句话,我觉得朱先生的想法跟我们父亲的本意稍有点儿相左。父亲似乎从未把写小说和写散文划分为高低不同的两个阶段:是小说的材料,才能写成小说;是散文的材料,写出来的只能是散文。用什么体裁,作者可以不管。至于写得好还是不好,“功夫在诗外”,凭的是对生活体验的态度和深度。因而父亲带着我们三个修改习作,管的仅仅是通和不通的问题罢了:要求选词造句以及排列组合尽可能符合一般人说话的习惯;定要把自己心里的某个想法用文字表达清楚,而且使人有一口气读完的兴趣。父亲要是没有夜工需赶,总是吃过晚饭,收拾过碗筷,把油盏移到饭桌中央,把积在手边的我们的习作抽出个三两篇,自己在常坐的位子上坐下。我们三个就各占一边,一眼不眨地看着父亲笔尖慢慢向下移。笔尖忽然停住了,那还用说,肯定出问题了,我们三个就争先恐后挑眼儿。胡猜是不准许的:错在哪儿,得说出个理由;怎么修改,得提出个建议。这就难免发生争论,父亲也参加,闹得个不亦乐乎。也有的父亲没看出来,倒让我们看出来了。父亲还时常要追根究底,问我们当时是怎么想的,是根本没想清楚呢还是写出来走了样。等我后来当了编辑,才感到父亲那一阵子的严格训练,让我受用了一辈子。
至美、至诚俩当时进了光华大学附中,一个高二,一个初一。学校的后门在我们家西南边,走田塍半个来小时,正适合走读。我在技专毕了业被分配去内江,可是折腾了这两年,使我觉得这个家还不能离开,于是在老南门外一家私营的小酒精厂当了名技师,好经常回来处理些买柴籴米等家务事。有时凑巧,吃过晚饭,正赶上父亲带着我们修改习作,或者让至诚给大家念名家的剧本,有独幕剧,有多幕剧中的一场,当然得选那些能上口的。至诚还真有他的,不仅剧作者为角色写的台词,连藏在各个角色心底的潜台词,他都念得出来。要是高低徐疾跟角色当时的情绪不太合拍,父亲就会把他叫住:“停,停,这一句重新来过!”说不定比至诚后来在锡剧团排戏还严格得多。我看小说特别喜欢掂量人物的对话和作者的旁白,这习惯很可能就是从那时渐渐养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