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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圣陶笔下的巴蜀味道

发布时间:2023-05-09
来源:成都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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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抗战期间,我国著名文学家、教育家叶圣陶先生在四川生活了八年之久,足迹遍布重庆、成都、乐山、宜宾等地。八年的巴蜀旅居生活,给叶圣陶先生留下了终身难忘的记忆,直到1980年,已是耄耋之年的叶老回忆往事时,还将四川称为“第二我家乡”(见《望江南·成都忆》)。

  叶圣陶先生旅居巴蜀期间,创作了大量散文、书信、日记,1961年4至5月,叶圣陶先生重返四川时,又写下了《旅川日记》,这些文字后被结集为《我与四川》一书,由四川文艺出版社出版。叶先生通过他清新朴实的文字,生动展示了抗战时期巴蜀地区的山川风物、市井民情,而其中有关餐饮美食的描写,更是饶有生趣,是我们了解当时巴蜀人民日常饮食的绝佳史料。

(一)初识蜀中味

  叶圣陶先生于1938年初抵达重庆,开始八年的旅川生活。初抵山城之际,叶先生对这座城市的印象是“重庆冬令,烟雾漫天,恍如天压眉宇,令人胸怀不舒。”然而与故乡苏州迥异的饮食,也很快引起了他的注意。

  初到重庆,叶先生便发现“莴苣、豌豆苗、菜薹,苏沪之阴历年底均无此等物也。”(渝沪通信第三号)这是由于四川盆地无霜期较长,所以在冬天也有品种丰富的蔬菜上市。其中“豌豆苗”想必便是巴蜀人民喜闻乐见的“豌豆尖”,和很多外地旅客一样,叶先生初入四川,想必也难以分清豌豆苗和豌豆尖的区别。

  时值战乱,人口大量涌入重庆,百物腾贵,然而知识分子在当时尚属高收入群体,以时任开明书店编辑的叶先生的薪资收入,经常下馆子改善生活还是做得到的。翻检叶先生在重庆留下的文字,时常看到“下馆子”和“逛市场”的记录,如“昨天买了六块钱的酒菜,十人共吃,有红烧牛尾、红烧鲤鱼、红烧蹄子、猪脑汤、全鸡,共十余色。”(渝沪通信第十一号)“菜场上亦有着甲,闻只须四角钱一斤,比苏州便宜得多。日内拟买一二斤,饱啖一顿。”(渝沪通信第十二号)

  叶先生在市场上看到的“着甲”,即鲟鱼,重庆菜市场里出现的“着甲”,应当是生活于长江中的中华鲟。当时尚无鲟鱼养殖技术,想必这些中华鲟是从长江中捕捞而来。中华鲟是长江中体型最大的鱼,有“长江鱼王”之称,中华鲟原本每年都要从长江口外浅海域溯江而上,历经3000余公里,回到金沙江一带产卵繁殖。而在葛洲坝水利工程截流后,野生中华鲟逐渐在长江宜昌江段形成了新的产卵场,长江川江段已再难见到了。

  鲟鱼自古便被视为美味佳肴,叶先生的家乡江苏便有一道名菜“黄焖着甲”。当然,如今的中华鲟已经被列入《国家重点保护野生动物名录》,更不可能再在菜市场或餐桌上见到了,虽然饕客们少了口福,对一个濒临灭绝的物种来说却是莫大的幸事。

  1938年11月,叶圣陶先生举家搬迁至乐山,在当时内迁乐山的武汉大学文学院任教。和陪都重庆相比,乐山城市虽小,但却有一大好处,那就是物价低廉。对于乐山的饮食价格,叶先生笔下充满掩不住的欣喜:“此间生活便宜,肉二角一斤,条炭二元一担,米七元余一担,蜀中鱼少,惟此间鱼多,今日买小白鱼三条,价一角八分,在重庆殆须六角。……昨与两位书店朋友吃馆子,宫保鸡丁、块鱼、鸭掌、鸭舌、鸡汤、豆腐,大曲半斤,饭三客,才一元八角,而味绝佳,在苏州亦吃不到。大约吃食方面,一个月六十元绰绰有余矣。”(嘉沪通信第一号)

  “味绝佳”三字,显示出叶先生对乐山美食的极高评价,也难怪,即使在四川这样的美食大省,乐山也称得上是傲视群雄的美食城市了,像跷脚牛肉、甜皮鸭、豆腐脑、西坝豆腐、钵钵鸡等,无不声名远播。叶先生还写道:“此间之饼饵糖食制作甚精,云乐山类苏州,殆以此故。”(嘉沪通信第二号)乐山的糕点甜食,确实堪称蜀中一绝,诸如苏稽镇出产的香油米花糖、萨其马以及眉山龙眼酥、仁寿芝麻糕(眉山、仁寿当时亦属乐山管辖)等,无不名声在外,能让叶先生在千里之外的四川找到家乡的味道,也从侧面体现出乐山美食的魅力。

(二)豪宴与市井味道

  1940年初夏,叶圣陶来到成都,在四川省教育厅教育科学馆任职,在成都生活了近五年时间。他对成都的钟爱显而易见:“成都最宜居家,有北平风味,可爱之至。”(嘉沪通信第十七号)

  在成都生活期间,叶先生也留下了诸多饮食方面的记载,例如写成都平原出产的萝卜和地瓜:“闻伏龙观之萝卜极有名,从前为贡品,今日午餐时食之,确鲜美。又地瓜一物,灌县、崇宁所产均鲜嫩异常,非乐山可比。”(成都近县视学日记)而在他看来,成都平原的农产品之所以美味,还得益于“农田丰美,似远胜江浙。”

  叶先生还留下了当时成都一些著名餐馆的记录。如1942年4月9日,叶先生应朋友之邀往“姑姑筵”赴“汤饼宴”(即满月酒)。“姑姑筵”创设于20世纪30年代,由一代川菜大师黄敬临开办,以菜品精美、价格高昂著称,且每日设席最多四桌,需提前多日预定,就餐门槛极高。叶先生赴宴之后在赞赏“‘姑姑筵’之菜甚精,为成都第一”的同时,也不禁感叹“然一席之价在五百金上下,共设四席,所费二千金,亦豪举矣。”(蓉桂往返日记)根据1927年6月23日国民政府教育行政委员会颁布的《大学教员薪俸表》,一级、二级、三级教授月薪分别为500元、450元、400元,此次一顿满月酒,便吃掉了相当于一级教授四个月的工资,而能拿到一级教授的收入,在当时已算凤毛麟角,如此豪奢的口福,又岂是一般民众所享受的呢?

  叶先生曾居住在成都陕西街,当时的开明书店成都编译所就设在他家里。陕西街上曾有一家著名的餐馆“不醉无归小酒家”,由黄敬临长子黄明全创办,店名取自《诗经·湛露》中的“厌厌夜饮,不醉无归”之句,以经营家庭风味菜品为主,其烹制的葱烧鲫鱼、红烧舌掌、蒜泥肥肠、豆泥汤、麻辣豆筋、白菜菜鸡、宫保鸡丁、青笋拐弯等很有名气。1942年4月23日,叶圣陶在日记中记道:“十一时仍返陕西街,雪舟招余与彬然、雨岩往‘小酒家’小吃,吃菜三色,值八十余元,亦太奢矣。”仅三道菜便花费八十余元,相比在乐山时,三人吃了一大桌子菜,才花费一元八角。看来“不醉无归小酒家”虽然名字低调,却也走的是高端路线。

  当然,叶先生在成都“下馆子”,仍然以平民餐馆为多。如1944年9月11日,叶先生受著名出版家、翻译家吴朗西邀约,往陕西街摊子上吃“棒棒鸡”,据当天日记记载:“摊子到夜始设,仅一桌,靠近锅盘。鸡绝脆嫩,确不恶,各饮酒一两,食皆各散归。”(蓉桂往返日记)棒棒鸡起源于乐山汉阳坝(今眉山市青神县汉阳镇),取用本地良种鸡,经煮熟后,用木棒将鸡肉捶松后佐以食用,川菜中的著名凉菜,也是川菜“怪味”味型的代表菜肴之一。叶先生笔下的“脆嫩”二字,道出了棒棒鸡的口感特色。而这种“到夜始设”、桌子“靠近锅盘”的经营方式,至今仍在成都广泛存在,被大家称为“冷啖杯”或者“鬼饮食”。

(三)“人既耽曲蘖”

  叶圣陶先生80岁时,有人向其请教长寿秘诀,叶老笑说:“抽烟,喝酒,躺下。”叶圣陶的儿子曾说,他每天除早餐外,午餐、晚餐每顿都要饮酒,而且是烈性酒。

  可见,叶老乃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好酒之人。他入蜀期间的文字,也多次出现饮酒的记载。

  在重庆时,他在书信中写道:“上海酒价每瓶涨至七角,以视重庆尚甚便宜,我人既耽曲蘖,俗求经济,不妨去黄而就白。此间白酒曰大曲,味亦醇净,饮半茶杯亦复陶然适意矣。”(沪渝通信第八号)曲蘖,原指酒曲,常用作酒的代称。“耽曲蘖”,用今天的话说便是“爱喝酒”。“去黄而就白”是指叶先生原籍江苏,流行喝黄酒,在四川则流行喝白酒。而“此间白酒曰大曲”的说法,严格说来是不准确的,因为四川的名酒虽以大曲酒为主,但也出产小曲酒,比如离重庆不远的江津出产的江津老白干便是小曲酒。

  叶先生在重庆所饮的“味亦醇净”的大曲酒,未注明是何地所产。不过在1942年5月7日的日记中,倒是明确记录了一次所饮大曲酒的产地:“(吴朗西)君知余能饮,邀往一家售绵竹大曲之店,自菜馆不许饮酒以来,酒店生意大好。例不许售荤菜,只备花生豆腐干。”(蓉桂往返日记)

  绵竹大曲是历史悠久的四川名酒,据清代《绵竹县志》记载:“绵竹大曲酒,邑特产。味醇香,色洁白,状若清露。”1931年,绵竹“义全兴”大曲作坊在成都开店,很快绵竹大曲风靡成都,专销绵竹大曲的酒行、酒店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数量达五十余家。在此背景下,叶先生在成都选择喝绵竹大曲,实属再正常不过了。

  叶先生这段记载,还反映出抗战期间的一个特殊背景,那就是当时政府为节约粮食起见,颁布了“限酒令”,规定各餐食店不得售酒,顾客也不得饮酒。要饮酒只能去专门的酒馆,但酒馆又不准提供菜肴,顾客也不得自行携带菜肴,违者轻则罚款,重则处以拘役。总之就是不让大家痛痛快快地喝酒,所以叶先生和朋友在酒店小酌,只能以花生和豆腐干佐酒。

  除白酒外,叶先生还曾品尝过别具特色的“郫筒酒”:“酒价每斤一元四,初以为白酒,孰知是黄酒,微苦,带有橘皮味。尽半斤,食面一碗为晚餐。”(成都近县视学日记)

  “郫筒酒”在今天名声早已不著,但在历史上却曾声名远播。郫筒酒是一种低度酿造酒,据清嘉庆《郫县志》记载:“山涛晋初为郫令,常刳竹筒酿酴醾作酒,郫筒之名由是而起。”山涛是魏晋时“竹林七贤”之一,可见这郫筒酒不仅历史悠久,而且来头不小。郫筒酒历朝历代都拥有不少拥趸,如杜甫有诗“鱼知丙穴由来美,酒忆郫筒不用酤”,苏轼有诗“所恨蜀山君未见,他年携手醉郫筒。”陆游也有诗句“未死旧游如可继,典衣犹拟醉郫筒。”清代袁枚所著《随园食单》中,共列举了天下名酒共计十种,“四川郫筒酒”位列其中,并盛赞道:“郫筒酒,清洌彻底,饮之如梨汁蔗浆,不知为酒也。”

  叶先生品尝的郫筒酒,看似白酒,尝之又似黄酒,味道微苦又带有橘皮味,确实极具特色。而叶先生一口气喝了半斤,想必味道也是不错的,可惜这素负盛名的郫筒酒,由于种种原因,如今已经淡出了市场。 

(四)“来时霜橘拦街贱”

  在中国人的日常饮食中,水果一向占有重要地位。叶先生入川后,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四川盛产橘子,“此地日用东西并不比苏沪便宜,惟有橘子又贱又好,尽可畅吃。”(渝沪通信第三号)后来在他沿长江离开四川时在忠县小驻,又作了如下记录:“忠县多橘子行。橘子自万县运来,着地堆成长方形,长丈许,宽五六尺,高尺许。每家行中堆四五堆,洋洋大观。”(《出川日记》)可见当地橘子产量之大。

  叶先生在自己的诗作中也多次提到四川盛产柑橘,如《今见》:“来时霜橘拦街贱,今见榴花满树朱。”《自重庆之乐山》:“来日未知复何似,蔗青橘赭此山村。”在《宜昌杂诗》中的“宜昌日日啖川橘”一句后,还他饶有兴致地注释道:“川橘大于福橘,甘美亦过之,一毛钱可买十三四枚,另一种名广柑,价相同,味胜于花旗橘子。”给予了川橘极高的评价。

  在当代,柑橘已经是全国最常见的水果之一,而在当时,受限于交通条件,柑橘还是一种地域性比较强的水果,而四川就是全国最著名的柑橘产区,也难怪叶先生初到四川,便震惊于此地的柑橘产量之大了。当时四川的柑橘产区遍布全省,尤以三峡一带为盛,此地在历史上就盛产柑橘。据《汉书·地理志》记载,早在汉代,当时的中央政府就在巴郡设有“橘官”,另在巴郡下辖的朐忍(今云阳)、鱼复(今奉节)二县也设有橘官,专门负责种橘进贡,可见这一地区的柑橘在全国的重要地位。“诗圣”杜甫寓居夔州(今奉节)时期,也曾手植柑橘四十亩,写了下众多与柑橘有关的诗篇。

  除柑橘外,叶先生对当地的桃子也印象深刻:“日来我们大吃桃子。此间桃子有两种:一种如下江之猪血桃,平常;一种皮色青白,肉纯白,味甘美,逾于水蜜桃。价亦贱甚,一毛钱可买八个至十二个。”(渝沪通信第二十号)

  然而除了柑橘和桃子,叶先生对四川其他水果的评价却不高。在《邻舍吴老先生》一文中,同为外地入蜀避乱的吴老先生评价道:“除了橘子、广柑、苹果、龙眼以外,其他都不好吃。尤其是枇杷,一层厚皮包着几颗核儿,单单忘了长肉。”而叶先生自己则评价荔枝“坏得很,肉薄味酸,核大。”(沪渝通信第二十号)

  尤其令叶先生不习惯的是此地难以吃到西瓜,“此间西瓜极少,价甚贵,每个一元以上。四川人无吃西瓜习惯。”(渝沪通信第六号)以致后来他们在北碚西部科学院农场买到了“一毛钱一斤”的西瓜,竟然惊喜不已。

作者:罗熠
责任编辑:张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