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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至善:关于《蓉桂往返日记》

发布时间: 2023-05-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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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蓉桂往返日记》共四万多字。头上半个月,父亲为离开成都做准备,了结了在教育科学馆和普益图书公司已应承下的种种工作,基本上还清了拖欠。五月二日动身,第一站重庆就为等候便车,白耽了整整十天;十五日到达贵阳,又耽搁到月底,六月四日方抵达桂林。在途中,父亲作了首五律数说行旅之难:

  自古难行路,今难倘有余。

  临程谈“黑市”,过站上“黄鱼”。

  蚁附颠危货,麇推老《病车》。

  “抛锚”愁欲绝,浑不傍村墟。

  “难行路”恐怕实指川黔桂一带的崎岖古道,如今修了公路总该好一点儿了吧?谁知“倘有余”,更加难走了。“黑市”是票贩子的要价;“黄鱼”是司机挟带的旅客,不知是否因为老溜边才得了这么个外号。卡车上堆得高高的货物一路摇晃,乘客还在摇晃的货物上头巴着呢。《病车》是子恺先生为题他的漫画创造的辞,已损坏的汽车还是老货,上坡得靠乘客大家一齐用力推。要是“抛锚”抛得不是地方,前不傍村后不着店,怎不叫人愁煞也么哥。这么一个多月的公路行旅,大多数日子是花在等车上的。心神不得安宁,老悬在没着没落的焦急之中,谁也受不了。因而我父亲一到桂林就去航空公司定了张回重庆的机票。飞机的班次少得不像话,也得耐着性子等,直等到七月一日才飞成。这二十五天,父亲可抓得特别紧,给《中学生》和《国文杂志》都准备了将近两期的稿子。

  一九八二年夏天,至诚读完这段日记对父亲说,近来有人写文章回忆抗日期间桂林的出版界,这两三个月的日记,正好供他们参考,何不抄下来发表。父亲听至诚念了一遍,记起了许多茫然往事和已经作古的老朋友,就答应了,还自己写了篇小记,发了几句感慨。日记写的非今非古,都是六十年前的风物人情,用不着我删节或补充。只有一处,父亲到贵阳的次日下午,遇见了在国际救济会当驻会常务委员的章元善先生,记下了这么一句话:“关于去年司长任内受冤之事,语焉不详,约略以‘梦’字了之。”司长任内指在经济部商业司当司长的时候,这个梦可非同寻常,人们都说是最高当局要借他的人头,以平民愤。元善先生是我母亲的表兄,我父亲的小学同学,《我们的骄傲》中一同相约去见黄先生的就有他;我唤他表舅,最早的留美学生,曾撺掇我父亲跟他同去留学:这些事儿前头都讲过。他回国后因热心公益事业,被推任华洋义赈会副总干事、总干事。一九三一年长江闹大水,政府在上海成立救济水灾委员会,把他请了去当总干事。我就是那时见到他的。他住在一间厢房里,空荡荡的除了一张床没有别的家具。床上挂着夏布中式帐子,床下有个白布口袋。听说他每天早上要换内衣,口袋就是盛换下来的内衣的,留学带回国的生活习惯,我看到的就这一件了。一九三八年我们家到了重庆住在西三街,我又跟这位表舅见面了。他一人住在山梁上青年会的招待所里,好像工作还不大落位,常常从公园下来,跟我父亲和范老太公去对面的茶楼吃茶;后来我病卧巴蜀学校,表舅来看过我好几回。我家去了乐山,通信就渐渐稀少了。一九三九年年底听说经济部部长翁文灏把章元善先生拉进了班子,让他当了商业司司长,并兼任平价购销处处长。父亲母亲俩都代他捏了把汗:物价飞涨,民怨沸腾,凭他这样个老实人能扭转乾坤么?果不其然,物价管自飞涨,民怨更加沸腾,折腾了一年,蒋委员长就把元善先生拘留了。都说连枪毙的手令都下了,又不知怎么的,到十三天上把他放了回家。其中缠弯里曲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天意从来高难问。明明是《非梦记》,也只能以一“梦”了之。但是决非《邯郸梦》,我的表舅不是卢生那样的官迷。认得他的人都这么说。

  从桂林回来,父亲头一件事就是给郭厅长写了封辞职书。郭去南充开会了,十天以后才收到他一封表示无可奈何的复信。还有件事是父亲动身前答应母亲的,为三午满月,宴请一回在蓉地的亲戚朋友,而且要丰一些。孩子一般都生了下来才取名,三午可不然,出生前两月,看满子挺着个大肚子,我们就说:“三午怎么还不肯出来?”名字是父亲给取的:他自己生在甲午年,我生在戊午年,一九四二年是壬午年,恰好二十四年一代,都生于午年。三月十九清晨,满子感到三午像要见见世面了,让我雇了辆洋车送她进保婴院,母亲不放心,立刻坐车赶来了。下午二时,三午顺利出生。母亲叫我立刻回家报喜。产房中有三张床,那两张都空着,母亲定要留下来自己照看产妇。父亲已在为去桂林做准备,忙着清理积欠,到第三天下午才抽出空来,到保婴院去看望他早就盼着的三午,同时慰问满子。他高兴地对我母亲说:那味同鸡肋的教育科学馆,如今可以吐掉了;二十天后打从桂林回来,正好赶上给三午做满月。没料到后来一拖再拖,直到拖到了六月中旬,赶在廿六那天就把汤饼会办了,也算了却一件大事。正巧是三午百日的前一天。三午长得肥白秀气,一家人从老太太到至美、至诚,没有一个不喜欢的。

作者: 叶至善
责任编辑: 张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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