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至善:成都的水灾
有一件事隔了一个甲子,恐怕没人记得了。那年七月,锦江发大水,城里的大小街道都淹了,屋子里也有四五寸深。水从地板下面噗噗地往上冒,连父亲也只好整天赤脚,祖母就没法下床了。成都被淹是从来没有的事,报纸上只说雨量过于集中,也没提集中到何等地步。有人议论说是修筑飞机场掘断了龙脉,这倒颇有道理。成都平原上的八个大飞机场,占用的都是平平展展的水稻田。这经过了两千多年修整的水利工程,这高高下下的成千上万条沟渠,堵塞的不知有多少,掘断的不知有多少,上游来的水系不知打哪儿走,哪有不闯祸的。飞机场是非修不可的,老百姓都明白。好在天亦无言,罪名让老天爷担着吧。大水还不妨事,接着来的是霍乱。不时听得门口裁缝铺里的小伙计喊:“又抬过一口了!”一口什么?一口薄皮棺材,污水还滴滴答答往下流,与街道上的积水同流合污。雪舟先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防疫针,让我给开明的职员和家属都做了注射。我还赶紧查资料,给《开明少年》补写了一篇《霍乱》。
在陕西街,我们协助过一位逃跑的壮丁。就在至诚去重庆之后的那些天,隔壁的茶馆被迫歇业,门窗紧闭,把守严密,说是关押了一百多名壮丁,等候飞机去昆明的。往年壮丁分四次征集,抓来了就地开拔,从不进城。这一回大约因为滇桂吃紧,改为一次征足,可是运输机没这么多,部分壮丁就被暂时关进了城里的茶馆戏院。逃走的事时常发生,大多被军警捉住或击毙。少城公园中就有一个跳进了荷花池,被手持大刀的看守追上,骑在他身上,用刀背乱砍他的臀部。游人看了抱不平,拥上去把那个看守的脑袋按进了淤泥里。大家以此为快,到处传说。这天晚饭后,门前人声鼎沸,又喊“壮丁跑了!”跟着听得屋瓦上有脚步声,随即跳下一个人来,求我们放他一条生路。我们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就绕到栈房后边不见了。听裁缝店的小伙计说,隔壁茶馆的壮丁起哄,跑了二三十个。我们以为昨晚那个壮丁已经跳墙走了,谁知他在夹墙缝里整整躲了一天,到晚上才让我们发现,哆哆嗦嗦爬了出来。问他,他说姓黄,住在老西门外,制草纸为业,出来收账,被拉住了,身上的衣服和钱全被军官没收了,换上了灰布军服。我们拣了身旧衣裳让他换上,父亲给了些钱,叫他快走,他说走夜路怕又被抓住。我们让他在栈房里吃了饭,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不见了他的踪影。也不用我们再叮咛,祝他一路平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