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至善:父亲缅怀弘一法师
这时候上海这个孤岛虽已沉沦,信倒还是通的。朱先生窘迫得竟要卖断版权,父亲在去信中不能不提。不想十一月廿八接到回信,朋友们都没接这个茬,谈的都是弘一法师在泉州逝世这件事。还把法师预写给夏先生的遗书制成锌版,印了几份一同寄给我父亲。法师的遗书上说:
丏尊居士文席朽人已于九月十日迁化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亡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谨达不宣音启
前所记系依农月又白印
第一行的日期是侍奉他的僧人代填的。夏先生在信上告诉我父亲:法师卧病只三日,“春秋六十三,僧腊二十四。此老为法界龙象,而与弟尤有缘,今闻噩耗,顿觉失所依傍,既怅惘,又惭愧,至于伤感则丝毫无之。遗书为渠最后之纪念品,偈颂俊逸,俨然六朝以前文字”。父亲最欣赏结尾的“华枝春满,天心月圆”两句,说如此描写死的恐怕前无古人,只有既是艺术家又是宗教家的弘一法师,才能作这样想,写出这样的偈语来。腊月十二又接到上海的信,附来法师临终绝笔的印件,“悲欣交集”四个字。夏先生和雪村先生都寄来了他们挽法师的对联。夏先生的是:“垂涅槃赋偈相诀,旧雨难忘,热情应啸溪虎;许婆娑乘愿再来,伊人宛在,长空但观夕阳。”上联回忆当年法师在虎跑泉发愿剃度;下联说希望法师再来晚晴山房,接受他的供奉。雪村先生的是:“一念真如,问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几辈修持曾到此;亡言何适,怅晚照留晴,秋英含秀,甚时飞锡更重来。”两句都用的反诘口气,其实是赞叹如此华严的主观境界,没人修持得到;连去向何方也兴奋得说不清了,对人间晚晴想来已无所眷念。
第二天,我父亲作了四言两首,形式跟偈颂没有什么区别:
华枝春满,天心月圆。其谢其缺,罔非自然。
至人参化,以入涅槃。
悲欣交集,遂与世绝。悲见有情,欣证惮悦。
一贯真俗,体无差别。
这第一首,也赞赏弘一法师的结尾两句。父亲先引了“华枝春满,天心月圆”,接上“其谢其缺,罔非自然”两句,我觉得非常妥帖而必要。直到“文革”之后那几年,演弘一法师的电影和电视剧比着在各频道播放,我却一部也没看全,因为受到了难以解决的干扰,问题就在父亲的“其谢其缺,罔非自然”上:以常识的角度看,我父亲没说错;接在弘一法师那两句后面,却似乎不大妥当。在法师“廓尔亡言”的那个境界里,不可能“一片花飞减却春”,也不可能“月有阴晴圆缺”。法师如此平静地跨过佛家所说的最要紧的生死大关,体现了他修持所得的信念。他去的是个永恒华严的境界,在他涅槃的瞬间,时间不复存在,一切都静止了;用不着林妹妹抹着眼泪去葬花,也用不着东坡老举起酒杯探听明月的芳龄。省事倒省事了,可惜在大自然中找不到这样不叫人动情的所在。我知道自己又在想入非非,真可以陪父亲再吃一回酒,细细聊那么一回的。父亲的第二首,等于给法师四个字的绝笔作注解,赞慕法师临终的心情与一般人并无区别。法师“君子之交”四句,本是告慰夏先生和几位挚友的,自己却终于不能忘情,最后写下了“悲欣交集”。父亲说,用两个反义字组成的词,分量往往不是相等的,如“中年哀乐”,实际上说的是哀伤,“乐”字只是陪衬。法师的“悲欣交集”,看来也是“悲”的分量重于“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