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至善:与亲友重逢
我姑母住在伯祥先生家的三楼,所以最先见到的是伯祥先生老夫妇俩,围在一大群儿子女儿和女婿外孙中间,二老都不见老,能让人感染到喜气盈门的心态。上楼去见姑母,我吓了一跳,怎么老成了这样,嘴都瘪了,背更驼了,看样子比我的父亲母亲还老许多。能看到我祖母健康东归,姑母自然高兴,定要在当晚给我们洗尘,亲自料理菜肴,母亲只好插手帮忙。
父亲让我跟他去见岳父岳母,就在同一条弄堂里,三十来步就到了。走进客堂,夏先生已经坐在床沿上等着了,见了我父亲,扶着右手边的书桌站起身来。两位老人家双手相握,都说“老了老了”。我跟着满子已经牵着孩子上门来了,还头一次改口,依着满子唤爹唤姆。岳母笑着说:“阿满抱着三午来敲后门,玉严见了面还问寻啥人,真个勿认得哉!叶师母昨日就来说阿满今朝回娘家,伊爹夜里越想越困勿着。”大嫂嫂秋云拎了壶开水出来泡茶。原来满子在厨房里,跟两位阿嫂有哭有笑的,这八九年的空话,一时哪能讲得完。父亲在日记上说:“翁之肺病殆已犯实,时时发烧,而心绪复不佳,自家庭琐屑以至天下大事,皆感烦恼。见余与满子等归来,自觉意慰。”
这回见面,夏先生特别兴奋,说要跟我父亲多饮一杯。满子两位嫂子摆出几样“年董”,糟鸡、鲞冻肉、辣茄酱、烤笋之类,烫出酒来,两位老人家慢慢喝着,慢慢聊着,尽量不往烦恼处说。谈到了编辑工作,还谈到了《国文月刊》。夏先生问:“我那篇东西好勿好用?”他指的是年初写的《双声语词的构成方式》。父亲说:“岂但好用,谈语词构成方式的文章,好像一直没人写,至少开个风气。又是佩弦起劲,说联大散伙了,《国文月刊》停掉可惜,要给开明出。几位教授意见不大一致,等讲舒齐连忙拉稿,动手就晚了。这一期要下月初才能看到。一接手就脱期,亦无可如何了,以后逐期调整吧。只是有一点,学术性刊物,讲旧东西的文章多,搭现在这个局面忒勿相称。”
夏先生发肿的脸庞上有了点儿笑意,他说:“我想会这样的。前两天转了个念头,可以辟《现代文选评》一栏,选报刊上新发表的文章,取《文章例话》的形式,加上评语,再发表一遍。评语要少而精,话勿要说尽。亦是借他人杯酒,浇自己的块垒。”父亲说:“这个办法好,可以像《文章病院》一个样,声明只评文章,不及其余。”夏先生又笑了,眼睛只剩一条缝。他说:“不是大家都要争取发表自由么?不必管他。文章,我替侬选好了。”他拉开身边的抽屉,取出两份剪报递给我父亲,是署名周煦良的《中国政治之路》和《小品两则》。父亲大约都已见过,看了标题就说好,值得再发表一遍。在忙乱得坐不定的那四天中,我父亲见缝插针,居然把两篇短评赶了出来,没加署名,跟在周先生的原作后头,一同插进了《国文月刊》四十一期。这是后话。
回上海第一天的晚上,是在姑母家吃的团圆饭。我趁岳父兴致好,先替满子请好假。岳父对满子说:“江家有钞票,下饭比娘家讲究多了。”说实话,两家的菜肴都好。父亲在小说《招魂》里,有一段专夸夏家的下饭。姑母只要“阿哥”登门,一定要亲手掌勺,细调慢理一整天,做的全是苏州名色,而且是清淡的一路。姑夫傍晚也回来了,两家老小共十三口,团团坐了一圆桌。这一天没见到满子的二哥龙文,他在水泥厂当职员,晚上回家来说了,两家至亲,相别八年有余,下饭呒啥,一起吃两杯还是不可少的。我岳父想想他说得不错,只说不要惊动老太太了,“八十好几了吧,老老大大的,还能坐一月半月的船来看囡!”第三天晚上由龙兄掌勺做了桌丰盛的“十碗头”,两位嫂嫂其实也都是拿手。我父亲赶到,桌子已经摆好,就落座吃酒。热闹是热闹,却不是深谈的局面。两位亲家好像没有谈什么。我父亲晚上有振铎先生约会,七点钟就告辞先走了。
父亲和许多朋友不见面都将近九年,也有完全不通信息的,大家从各地集中到上海,或者在上海路过。见了面都有说不完的话,而且几乎没有言不及义的。父亲以振铎先生为例,对我说他们在国家民族危亡之际,大多站到了自己以为应该站的岗位上,真不容易!有好几位连老朋友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我想起上海沦为孤岛那阵子,父亲就对母亲说过:“像振铎这样的性子,在上海还怎么过得下去?他为什么不下个决心,转到内地来呢?”到见了面才明白了,他是下了决心,忍着艰苦,冒着危险,隐姓埋名耽在孤岛上的。他费尽周折,从奸商手里抢救下来的这么些图书文物,都可以做证。这还只是他工作成绩的一个方面。胜利后,他就公开露面,像在“五卅”运动中似的,成了民主运动的先行者。他跟周建人、傅雷、柯灵、冯宾符等文化出版界人士,马叙伦、林汉达、雷洁琼等教育界人士,组织了中国民主促进会;他和柯灵先生合编的《民主》,成了当时最受群众欢迎的几种周刊之一。民盟、民建、民进,都有人认识我的父亲,父亲偶尔受邀参加他们的集会。加入民进是一九六三年年底的事了,留待那时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