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至善:父亲与周恩来的几次交往
鲁迅先生逝世十周年纪念是十月十九日下午,在辣飞大戏院举行的。大戏院其实不大,布置朴素庄严。台中央挂先生的巨幅画像,两侧挂先生的语录。我抱了一大沓《抗战八年木刻选集》去出售,因为木刻运动是在鲁迅先生的哺育下成长起来的,画册的封面题签又集的先生的手迹。才一会儿,场子里坐满了人,连过道里也挤满了,我只好退到门口。大家都注意台上来了哪几位。邵力子、沈钧儒、周恩来三位发了言,没到散场都走了,可见时局的紧迫:国民党拿下了张家口,是不是就要单方面召开所谓国民大会呢?共产党将如何应付呢?周恩来的发言悲壮沉着,显然胸有成竹,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其他党派和所谓社会贤达,倾向共产党的居多数,可还不能掉以轻心呀!纪念会安排得肃穆而不呆板,以唱缅怀先生的颂歌开端,发言之后,还放了十年前摄制的先生的葬礼纪录片。详情请读者看我父亲的日记。第二天上午,还有数百人到虹桥路万国公墓,去先生的墓前举行扫奠。我父亲在两次集会上都讲了话。头一天的发言,他自己在三天以后做了整理,发表在周建人先生主编的《新文化》半月刊上,题目是《相濡以沫》。
中共代表团自六月起,直到撤出上海为止,每月下旬,都邀我父亲和少数文化界人士便宴,主和客一般坐满两桌,或借郭沫若寓,或就在思南路称作“周公馆”的办事处,为的通报军事形势和国共谈判的进程。周恩来如果在上海,他一定亲自出面。在纪念鲁迅逝世十周年的第二天,周恩来和第三方面人士到南京才两个小时,蒋介石乘机飞向台湾,表示已无意于谈判;十一月半,宣布召开“伪国大”。周恩来发表谈话,声明共方不承认“伪国大”,不日将返回延安。我父亲再见着周恩来,是在一九四九年,已经和平解放的北平了。
十一月三十日,周公馆举行酒会,遥祝朱德将军六十寿诞。我父亲那天的日记,开头很特别:“上午有人来访,未作何事。”来访的是谁?如果无关紧要,又何须记;“未作何事”,更用不着记了。如今细想起来,朱德六十整寿,我父亲早听说了,前一天半夜醒来,他就作了首贺诗。请他参加酒会,却是那位“有人”临时来通知的。为什么受到邀请就作不成事儿了呢?他的心静不下来。可能为了听说延安已处于蒋军包围之中。日记是供自己查的,自己看了自然明白,用不着多啰唆。接下去才记酒会:“午刻偕彬然到思南路,为朱德祝寿。到者六七十人,多熟友。酒用烟台带来之陈白兰地,易于上口,而其力甚强,又兼诸人互相干杯,余乃大醉。醉时自己失去控制,一时悲从中来,所语为何,不自省记。乘车返店中,众人扶上楼,又发言哭泣。小墨为购安神药一颗服之,始入睡,睡于洗公办事室中。”
父亲喝醉了有时会哭,日记上偶有记载。在困乏不堪的日子里尤其不胜酒力,用不着喝多少,甚至一滴不喝,受到激动也会潸然泪下。二十年代他写过一篇《泪的徘徊》,所记的四次徘徊都未喝酒。这一天酒好,有杯劝互殷的熟朋友,他是做好拼却一醉的准备的,结果过了头,失控了。在酒会上说了什么,我不知道;让人扶着送回来的时候,他一遍又一遍地喊:“我们大家为朱德将军干杯,祝他健康!绝不给老蒋干杯!”蒋介石原来也六十岁,生日早一个月,那天上海各报都刊出了巨幅照片和歌功颂德的祝寿文章。《国文月刊》的《现代文选评》,我父亲特意选了《大公报》一篇,评论说它如何撇开当前的现实,战战兢兢进言,介绍两位可供效学的伟人,谁都知道的华盛顿和林肯。父亲那天醉成这样,没忘记怀里揣着的一个大苹果,看见三午在身边,掏出来给了他,还说明:“烟台来的呢!”三午可不知道烟台在山东,这个港口已掌握在共产党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