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至善:父亲对于文艺的爱好
彬然先生有一回对我说:“我们这样不停地工作,实际上为了麻醉自己。”我父亲还不至于自苦如此吧。他看了好几部先前因没空闲而不敢碰的大部头,最大的是傅雷先生译的《约翰·克里斯多夫》。读完之后,他在日记上写了段跋:“此书可视为罗曼·罗兰所撰之近代文化史,于欧洲文明多所批判,非仅小说而已也。或谓此为罗曼中年之作,颇含尼采之色彩,罗曼于晚年亦不自满。我国译本出世之后颇为风行,影响读者之思想不小,而此与我国争取民主实有不利。余谓此亦难言。无论何书,善观之皆无害,不善观之,未免不发生坏影响者。不宜以此责《约翰·克里斯多夫》与其译者也。”很明显,当时的批评者已经判定,这影响我国读者的责任,全得由译者担负。我父亲不能接受,在日记上挂了这一笔。父亲看的小说都是翻译的,看完之后总要记上一两句读后。创作的大概在办公时间内看得多了,不再在工余补课。国外名家的剧本也看得不少,也有读后。契诃夫的几个剧本看全了,还念念不忘易卜生,屡次鼓励潘家洵先生把他的剧本译全。潘先生总是唯唯,却不见有所进展。
父亲喜欢看电影,抗战期间是没得看,回上海的头一年是没工夫看,后来就看得勤了,每星期一回总是有的,日记上记下了片名,还带着二三十字的影评。我看了难免感到自豪,这些片子我当时也大多看过,评价往往跟我父亲一模一样。再一想,也没有什么可自夸的。我的看电影,不是从小就是父亲教的么?话剧像在成都一样,有的剧团把票送上门来,说非赏光不可,我父亲不好不去,也有看得满意的。只是坐的时间太长,疲劳过甚。要是散工后不在外面喝酒,也没有客人来访,晚饭后就不再赶夜工,打开收音机,听昆曲,听说书(不是有琵琶弦子伴奏的弹词),听说戏(评剧各大流派唱腔的比较)。不听西洋音乐,说他不懂。我说没有什么懂不懂的,多听几遍,自然会上瘾。他就是没这个耐心,就跟我不爱听评剧一个样。
明社开西洋唱片欣赏会,却是由我父亲出面请戈宝权先生来主讲的,还陪着听到了底。他托请俞振飞先生,称为“笛王”的许先生,来为明社举办“同期”。这可是件盛事,引来了好几位昆曲名票。明社举办过两次像模像样的联欢会,都演出了话剧:一次演杨绛的《称心如意》,一次演吴祖光的《少年游》。事事都效学正式剧团的样子,讲究个认真。话剧组排练,从对台词到最后彩排,我父亲回回参加旁听,常常熬到半夜。演出的时候请名家来看,过后请他们评说。最起劲的还有调孚先生,他在后台管理服装和道具。座谈会由我父亲主持,这不稀罕,稀罕的是他把名家的指点,扼要地记在了日记上。明社的活动不全是娱乐性的,有关时局的演说,起先每个月总有一回两回,大多是父亲请来的熟人。可是后来,可请的朋友逐渐少了:去苏北了吧?去香港了吧?兴许就躲在上海哪个角落里?开明在这两年内还招了两批练习生,明社开会欢迎新社友,请他们做自我介绍,还为他们办了进修班,聘请我父亲和调孚、必陶两位先生教国文,正好跟他们编辑课本的工作相结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