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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至善:父亲南游上海、南京、无锡、杭州

发布时间: 2024-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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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年的阴历除夕是阳历二月十三,父亲在总署参加联欢,多喝了几杯二锅头,回家来没吃年夜饭,躺下就睡着了。忽然大门口一阵喧闹,原来至诚回来了。鄂凤祥拦住了硬不让他进来,说首长已经睡了,有事明天再来吧。丁师母听说,披着棉袍出来一看,真个是至诚,说清楚了,凤祥才跟着至诚进来。全家老小都下床来,围着至诚不知说什么好,母亲流出了眼泪,问他是怎么回来的。满子赶着要热饭,丁先生夫妇俩已经送了一大碗汤圆来了,还惊动了宋家和傅家。整个四合院充满了灯光和欢声笑语。至诚是请假回来的,只耽了半个月,不大出门。母亲有个人闲聊,情绪松弛,似乎把喉咙的事忘了。等至诚回了南京,她又说还可以工作几年。父亲说那么去找楼适夷先生问问,人文社有没有适当的工作。人文社就在朝内大街,乘汽车不到两站路,母亲真个去问了。适夷先生说他们的校对科科长刚退休,正要个人顶替;开明校对工作的缜密是出了名的,让我母亲去了多注意培养年轻人。母亲就高高兴兴的又上班了,路程十亭中省去了九亭。

  九月中旬,母亲破例请了半个月事假,那是喜事,至诚娶媳妇,写信来请两位老人家去南京主持。正碰上开文代会,父亲走不开;母亲如果不去,就太说不过去了,何况做了父母,就有这份义务和权利。新妇姚澄是江苏省锡剧团的名角,在南京是无人不晓的;苦出身,没上过学,新中国成立后扫的盲,已经能写短信了。至诚在锡剧团任编剧,几年来商商量量编写唱词,改进演技,两人产生了感情。江苏省当时还有话剧团、越剧团、扬剧团,数锡剧团走红,北京来了领导或外宾,大多由他们团演出招待。四个剧团住在一所大院子里。母亲到了下关,至诚、姚澄接她到宿舍,就让青年人包围了,这个也“姆妈”,那个也“姆妈”,唤得她心都酥了。新房布置得齐齐楚楚,筵席也准备齐了,用不着我母亲操一点儿心,见得至诚、姚澄两个的人缘之好。母亲回北京来,说得有滋有味的。婚宴在九月十九晚举行。大家要老人家致辞,她说大儿子结婚正在四川避难,要什么没什么,也靠许多青年人帮忙,而欢愉远不逮今时。当时的风气就是这样,也算是给晚辈进行忆苦思甜教育吧。

  至诚夫妇八日随团回南京。父亲告诉他们说,月中可能与母亲同去上海,说不定又能见面。这次旅行是愈之先生的主意。去年八月按规定的待遇父亲带着母亲,曾由办公室副主任程浩飞先生陪伴,去北戴河避暑;今年让我父亲参加宪法草案定稿的文字工作,把避暑的季节错过了。愈之先生说错过了可以补;出版总署已经完成了历史任务,只待收场了;还有些事务性的工作要办理,琐碎之极,叫我父亲别管了,挑个清静的所在放松些日子吧。父亲跟母亲商量,母亲说当时匆匆离开上海,已五个半年头,很想回去看看,最好仍旧请浩飞先生做伴。十六晚上,浩飞先生接二老到车站;十八日晨,火车到上海。招待所在西区,是一座西式的住宅。午后,二老先去探望满子的母亲。父亲坐了一会儿,就去子恺先生家了,好让两亲家母,还有满子的大嫂,把空话说个畅。过了两个半小时,二老趁便去看了我的表兄刘仰之夫妇。

  如果照这样记下去,又成了流水账簿。总之在上海耽了三个整天,想见的至亲好友都见到了;要重访的热闹处所,如南京路上的各大公司,都转了一圈;还参观了专分配给先进工作者和劳动模范居住的曹杨新村。二老廿一下午乘火车去南京,晚七点半到车站。出乎意外,至诚匆匆赶来,说是才得到的消息,姚澄接待外宾未归,尚未知晓,就把二老送到了招待所。第二天吃过早饭,大家由母亲带路去到锡剧团宿舍,团员望见了都围上来叫“姆妈”。姚澄说,团中正排练至诚编的新戏《走上新路》,反映农村合作化运动的,她是主角,下午彩排,后天就动身去上海参加会演。母亲留在团里等看排演,父亲和浩飞先生同去游玄武湖划船。第三天上下午乘汽车兜圈子,该去的地方都“到此一游”,那时还没有“景点”之一说。第四天,至诚夫妇随团去上海,二老于是临时决定,和他们同乘一趟车,到无锡去望望太湖,在车上跟至诚夫妇又多聚了半天。

  在无锡住的招待所是五里湖边的蠡园。父亲在日记上记第二天清晨游鼋头渚:“晓雾渐消,远山徐露,湖水不波,清静殊常。”母亲精神一放松,反倒觉着累了。午后就在蠡园中闲散。第三天访新筑于中犊山的华东工人疗养院,听三位模范报告自己的先进事迹;下午游惠山,晚上听书;这一天又给排得满满的。第四天晨离开蠡园,乘汽车绕太湖西岸到湖州,然后径达杭州,住南山招待所。两年半之后,母亲病故,父亲睡不能安,填成了一首《扬州慢》,略述两人四十年来的游踪。开头一句是“山翠联肩,湖光并影,游踪初印杭州”,写的新婚之次年,两人的第一次旅游。最后一句是“坐南山冬旭,终缘仍是杭州”。写的就是这一回。二老坐在招待所的草坪上晒太阳,浩飞先生抢镜头,端起相机给拍了张照片。

  父亲到杭州的头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云彬先生,说明是伴我母亲出游,约他们夫妇俩晚上在楼外楼相见。母亲跟宋师母已三年不见面了,真个说来话长;吃了醋熘鱼、炒虾仁,都说到底是家乡风味。西湖正在疏浚,把这一勺水搅浑了,因而与历次不同,只乘了半天划子。灵隐、净慈、虎跑几个大庙都到了,灵隐正在修葺,数净慈最清静,还特地去虎跑寺后,瞻仰了子恺先生创意修造的、弘一法师的纪念石塔。一向不大去的几个山洞,连龙井、九溪、六和塔、钱塘江大桥,都到了,一定还有漏记的。

  在杭州整整耽搁了四天,乘夜车再折回上海,仍住在那所西式住宅里。第二天已是十一月一日,父亲打听到锡剧团还没回南京,用过早饭就跟母亲去沧州饭店看至诚夫妇俩。他们的《走上新路》已经演过,评论尚可。父亲把母亲送到满子家,自己去拜访了巴金先生,谈了一个多小时;又去拜访子恺先生,也谈了一个多小时。可惜我没跟去,不能记下些什么来。父亲回到满子家,大嫂嫂已经把桌子摆好,只得老实不客气,坐下来喝酒吃蟹。第二天下午,二老由姚澄陪着,去剧场看当时才盛行的所谓调演,闽剧、扬剧、苏剧、昆剧、京剧各演一出折子戏,都是上选。戏散后赶到文化俱乐部,应望道先生招宴;除了他夫人,还请予同、绍虞、文祺、统照、巴金等诸位先生作陪。父亲想见的老朋友几乎全到了,餐毕闲谈,九点散。回招待所,我父亲才看到报纸上已公布,他被任命为教育部副部长。

  第三天午后,我母亲被亲戚拉去看越剧,我父亲被新闻出版界拉去讲全国人大开会情形。晚上,二老去看话剧《考验》,是夏衍先生的新作。父亲在日记上记着:“余已读过其剧本,观演出如重读一过。以剧本论,虽尚未完整,不枝不蔓,干净利落。余嫌其说道理过多,又少诗的情趣。演员以演杨厂长者为佳,表现某些官僚主义者,已为典型。”又说我母亲一天看两场戏,恐疲劳太过。

  第四天下午两点,二老去跟亲家母辞行。满子的母亲不停地说“难得”,意思是她自己已七十二,我母亲已六十一,况且在大病之后,还能见上一面实在不容易。我母亲说,等后年吧,满子回家省母就跟她一同再来。满子每年五月要回上海,像孩子似的,偎在她母亲身边住上二十来夜。可惜等不到那个时候了,一九五五年八月六日,我岳母心脏病突发逝世。母亲分明记得离开上海那一天,我岳母还由大嫂嫂搀扶着,一直送到门口。二老乘的是夜车,至诚夫妇到车站相送。这回南游到了四个城市,南京、上海两地都有至诚夫妻相伴,也可称难得,是母亲最惬心的事了。

作者: 叶至善
责任编辑: 张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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