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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至善:父亲与老友的海棠花下之约

发布时间: 2024-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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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条的院子里有两棵垂丝海棠,北京人唤作“西府海棠”,就是《红楼梦》中说的“女儿棠”。花树也有灵性,“文革”初期没人照料,海棠逐渐枯萎;后来人逐个回来了,它才恢复了精神。每年四月中旬,父亲就掐着日子盼两棵海棠开花:为的选定一天,让满子略备酒菜,请伯祥、颉刚、元善、平伯四位先生同来赏花。都是八十上下的人了,虽然都长住北京,聚会一次也不容易。看他们须眉皆白,说古论今,常因耳朵背而相互接错了茬。满屋子欢声笑语,倒冷落了窗外那两棵已经绿肥红瘦的女儿棠。一九七五年,父亲特别性急,把日子订在了四月十九。没想到这一年春寒料峭,到了那天,只向南的枝头绽开了三五嘟噜。父亲懊恼也来不及了,伯祥先生已经由六姐汉华搀着,进院子来了;接着来的是平伯、元善两位先生;颉刚先生由夫人伴同,最后到。大家都抬头看花,不知瞅没瞅见那几簇躲在碧绿丛中的嫩红。三午拿出相机来特地给祖父辈摄影,作品中有一幅,后来题作《五老图》。

  五老数伯祥先生年纪最大,已八十又五。留下了这幅《五老图》,他跟颉刚先生都没再来八条。颉刚先生常有病,常住院出院,父亲掐不准日子去探望他。伯祥先生患老年性气喘和白内障,不是住医院治得了的,老人家也不肯住。父亲平均每个月去看他一回,出门前先打电话联系。十二月九日去过一回,十六日晚接到六姐电话,说她父亲想念得厉害,盼望我父亲去看他老人家。第二天上午,父亲由满子陪着去了,两位老人家闲谈到十一点。天下起微雨,满子借了把雨伞,搀扶着父亲告别出来,伯祥先生还在窗口上喊:“路上滑,慢点走。”廿九日,满子去还伞,半天才回来,说伯祥先生进了首都医院,暂时安排在大病房里;医生说是肺炎,心力减弱,脉搏过速。我下午赶去探视,医生正量血压,伯祥先生直瞪着眼睛只是喘气。润华兄告诉我:医生说如果心力恢复,还不至于危险,已注射过强心剂了。我回家如实告诉了父亲,说等明天他们家里来了电话再说吧。没想到一整天没等着电话,打去也没人接。父亲说明天非亲自去医院不可,没人陪伴,他就一个人去。除夕一早,汉华姐来电话了,满子接的,说她父亲已于昨夜逝世,托我父亲转告几位熟朋友。不想父亲在卧室里已听到声音,蹬蹬蹬出来,走到电话跟前,抢过话筒又不知怎么说好,把话筒仍塞在满子手里,呆呆地等她打完了电话,才长长地叹了口气。

  逝者如斯,过了除夕就是元旦,父亲接着记一九七六年的日记;日复一日,转眼又到了除夕。父亲记完了又一年的日记,添了句结束语:“今年为变化极大之一年,而结果则举国欢畅,此可记也。”这个“可记”,当然是永志不忘的意思。一九九三年初冬,《新文学史料》为第二年纪念我父亲百岁诞辰索稿,我记起了父亲特地添上的结束语,记起了这是“变化极大”,“而结果则举国欢畅”的一年,于是把父亲这一年的日记全部抄了下来,以《一九七六年日记》为题,让他们连载了四期;第二年又作为《北游日记·片断之七》编进了《叶圣陶集》第二十三卷;如今写《父亲长长的一生》已是第三个回合了。何不抱拳拱手,向读者们道个歉,说句“欲知后事,第二十三卷分解”,一个虎跳豁了过去,不就结啦。过细一想可不成,读者所以看《父亲长长的一生》,目的之一,就是想知道在这变化极大的一年中,我父亲是怎么过的。即使平淡无奇,也还是想知道,只要真实就成。如今我依此原则,试作父亲这一年日记的简明摘要。而开头一段,得先把伯祥先生的丧事交代完毕。

  一月三日,“平伯书来,言其闻伯翁逝世,欲往小雅室而家人尼之,乃写一挽联令其女送去,辞至凄怆。”四日,“清华之子和汉华之子偕来,携来伯翁悼念会上之答谢辞稿子,嘱余过目。余为提若干意见,俾自去修改。”六日,“到建国门哲学社会科学部……盖为伯翁之治丧委员会开会。……历一小时有余。叔湘偕余往访平伯,坐半小时许。平伯尚觉腿软,其他似已无甚病象。”七日,“晨八点,偕至善满子同载,过元善寓,与共往八宝山礼堂。王家诸人先到,而吊客则我人最先。……候至九点过,入礼堂举行追悼会。林修德主持,何其芳致悼辞,王润华致答辞。于是至后面陈遗体之室,未入室而闻家属之哭声。于伯翁之遗体绕行一周,从此永别矣。”

作者: 叶至善
责任编辑: 张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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