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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友直的遗作

发布时间: 2024-06-03
来源: 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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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朱伟的《上海滩棋人棋事》即将出版,责任编辑李昂女士让我写几句话向棋友推荐。顺便又说,封面如何设计让她和小黄很费脑子。

  传回去那几行字的时候,她告诉我,为封面作画的是贺友直贺老。原来,贺友直先生的女儿小玮,是李昂的同窗好友。李昂便请她说动贺老为棋友留下一幅作品,老先生应允了。李昂还说,贺先生笑了,如果我不答应,我宝贝女儿会哭的。

  微信当然没有声音,不过我仿佛听到了李昂打下那几个字时的笑声。我也笑了,贺老先生到了95岁,依旧如此幽默。

  三十刚刚出头,我用文字“配合过”贺老先生一回。1979年初秋,前辈作家任大霖老师找到我,问我是否愿意为连环画家贺友直做些文字工作。那时候,收集了大霖老师儿童文学作品的《蟋蟀》将要出版,贺老为这本书做了封面,还画了插图。大霖老师去取作品的时候,贺老便说,有一本费了很多心血的连环画要出版。画完了之后,想要找个人润色一下文字。

  “你当过知青,你最合适。”大霖老师说。

  于是,我去了巨鹿路,将自行车靠在他家门口,一步步走上了狭窄的木楼梯。他坐在方桌边,示意我也坐下。一个回城知青和一位知青家长面对面。他小心地拿出一个不小的纸包,里面便是需要我“配合”的画:《朝阳沟》,一共117幅。“原来的文字都在这里,剧本也在这里。画完了,便觉得文字要修改一下。这已经不是豫剧了,这是一本连环画。”

  他又说:“如果按照豫剧画,也可以,不过,我去了太行山,住在老乡家里,每天就是出去写生。那里人的面孔,脾气,讲话的腔调,走路的样子,和南方人都不一样。连得种田的家生,耕地的老黄牛,都和这里不一样。住在山沟沟底下,太阳是从山背后出来的,比这里要晚一点,落山落得要早一点……”

  贺老随手拿出了一块已经擦得圆滚滚的橡皮。一张张指点,一边擦掉铅笔打的草稿。某些细部还用一只硕大的放大镜照给我看。

  如今,拿出珍藏至今的初版《朝阳沟》,犹记得他浓郁的宁波腔。

  “这一张,一男一女,栓宝和银环,蹲在地里谈心。你看看,他们蹲的辰光交关长久,竖在那里的两根锄头柄,一动不动。我画了一群燕子,在他们边上飞来飞去,其中一只,将要停在锄头柄的上面。那只燕子是把锄头柄当成树枝了。”他瞪大两只眼睛有点神秘地看着我,还有点得意地微微点头。“不过你不要写出来,一写出来就俗气了。”

  “再看看这几张,二大娘臂膊上是一篮杏子,剧本里原本写的是苹果。那个季节,苹果还没有下来。”

  这样一张张地说过。意犹未尽,他好像要再说一遍,看看天黑了,就收齐了画稿,在桌子上,笃了一笃,齐整了。忽然又想起什么,抽了一张出来,看过,用橡皮擦了擦,拂去碎屑,才放回去,包在报纸里。用细绳扎了个十字,看着我放进包里,又下楼,看我把包挂在自行车的龙头上。一路骑行回家,我总感到背后有一双炯炯的眼睛。

  贺老晚年,《朝阳沟》再版,他情不自禁地说:“许多人评说我画的连环画以《山乡巨变》为最好,我则以为《朝阳沟》比它画得好。这本《朝阳沟》有不少文字之外的妙笔……允许我说句自夸的话,到画到这本作品的阶段,是真正懂得连环画的要义了。”

  《上海滩棋人棋事》那本书出版,贺友直的画,果然在封面上。

  很多人咧着嘴,看了封面笑了一番,以为是画家呼应作者,随手为棋迷造像。我毕竟因《朝阳沟》而受到过贺老艺术的熏陶。在他的作品面前,稍稍站久一些,略略能看出一点故事。

  一棵树,法国梧桐树,像是公园。《上海滩棋人棋事》里,襄阳公园当年下棋的盛况,触动了贺老的灵感?

  画上很多人都在笑。看样子,左边有人下了一个昏招,悔之晚矣。是谁?是黑衣人吗?他抱头痛哭,后悔莫及。是戴着眼镜的老者吗?他默默对着棋盘不语,似乎在回味究竟为什么会下出这一着棋来。他的对面,一共五人,下棋者和帮衬者,一起咧嘴大笑,有人或许还在唱些小调,戏弄左边的下棋者。左边也有两三位哥们,有人似乎在叹可惜可惜,另有人看出了一线希望,着急地支招,喊着快快“掏个茅坑”……

  动静不小,两位在梧桐树下的青年男女,已经听不见彼此含情脉脉的甜言蜜语,只得快步离开。另有一人,知棋已经完了,从人堆中抽身出来,脸上还余一丝不屑的笑:那水平,都是我手下败将啊。

  这是有声音的场面。然而,似乎主题在没有发出喧哗声的那几个人。

  那低头不语的老者自然还盯着棋盘。下边靠右一人同情地看着他,也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劝劝他。在图画的最下面,一个背影最费猜详。那荷包蛋一样的发型和那副须臾不离的眼镜与贺老有三分相像。背影左旁一人,似对他窃窃私语。大概说是此公园当年下棋者不可小觑,名棋手顾水如、王幼宸和汪振雄时常光顾,还能遇见杨振宁的父亲、数学家杨武之这样的名流。贺老为此画题名为《旁人不语真君子》。那些既是“旁人”,又是“不语”者,自然就是“真君子”。

  谁都没有料到,此画作后来不知去向。

  贺友直先生去世之后几天,去他那充满市井烟火气的家中吊唁的,除了美术界的人士,还有他的读者、仰慕者,一时川流不息。

  斯是陋室,唯贺德馨,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贺老家中从不设防。是哪一个道德上的“白丁”,夹在一群“真君子”里,悄悄来过了贺老的家?

  此画作于2016年1月。李昂回想,得到贺老的画,便迅速回出版社制版。贺老说过,他想保存原画。另一位责任编辑小黄便于制完版当天将画送回。贺老将画夹在画架上。当年3月16日,贺老去世那天,那画依旧在画架上。

作者: 胡廷楣
责任编辑: 张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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