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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海珠:我的父亲孔另境

发布时间:2025-02-24
来源:衢州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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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者按:本文为孔海珠纪念自己的父亲孔另境的文章,孔另境为民进会员。

  “扈驾南来,首立足于衢州”

  这几天,我整理资料,又看到了父亲写下的一段文字——

  我的家是在江南偏僻的乡镇上,可是这个镇的范围却相当广大……我们这一族是在宋高宗南渡的时候,扈驾南来,首立足于衢州,继而有一房就分出迁移到这个乡镇上来,这就是我家的祖先。迄今五百余年,但分殖并不怎样广,以我们直系而论,仅在曾祖之后分有四房,我们这一房居长,除了我们的一房已由祖父自营住宅外,其余叔祖三房均还合住老屋与曾祖同居。曾祖长寿考,享年九十,平生爱花木,营有‘庸园’一所,占地数十亩,亭台楼阁应有尽有,为一方之胜。祖父只生父亲一人……

  短短几行字,讲述的就是南孔后裔迁徙至乌镇,以及我们家族的简要历史。

  乌镇孔氏是曲阜孔氏南宗分支,从衢州到乌镇后,开枝散叶发展壮大。我们的家族也一直兴旺发展。

  1904年7月19日,父亲出生了,成为家里的第六个孩子。祖父为他取名为孔令俊。他的三姐是作家茅盾的夫人。

  父亲很喜欢“庸园”。他每每提起,都如数家珍,流露出万分的向往和赞美。他跟着曾祖父在花园里闲逛,张着衣兜摘果子,听得我们小辈心里痒痒的,也想一探究竟。

  长大后,我也渐渐明白,父亲的想念不仅是这座花园的瑰丽,更是因为花园里有很多童年时无忧无虑的美好记忆吧。

  父亲深受长辈宠爱。最初读的是私塾,先生叫曹世平。这位曹先生不仅饱读诗书,而且信息灵通,还被人们称为“百晓”。在他的教育下,父亲学习努力,后来转到初等小学堂(立志小学),升入植材小学。小学毕业后,他考入了嘉兴二中。

  “租借南湖红船,是父亲一生中很光荣的事”

  1921年,父亲在嘉兴读书期间,接到了表姑王会悟的一个帮忙请求:前往嘉兴南湖,租一条游船。她带人从上海过来玩。父亲当即同意,协助租借了南湖红船,这也成了他一生中很光荣的事。

  我今年82岁了,但是我还清楚地记得1964年4月,随父亲回乌镇祭祖后又去南湖瞻仰红船时的情形。

  那时交通颇为不便,我跟着父亲从上海出发,坐火车到嘉兴中转,再坐内河的船到乌镇。返程的时候,我们特意去了南湖。那天,这条船并不停靠在岸边,远远地望过去,在湖中停泊着一条颇为“典雅”的船只,没有什么特别。

  当时我还很稚气地问过父亲,它真的就是1921年租用的那条船吗?

  “此地我熟悉,在这儿来租船的。”父亲指着湖边不远的房子笑道,“那时,我在嘉兴二中读书,课余经常和同学来南湖游玩。帮助王会悟去租船,由我出面租船很方便。”

  就此,我知道这条船和父亲有点关系,但不便信口说话,我自己也做史料研究,知道此话说出口的分量。

  后来,我在茅盾之子韦韬著《我的父亲茅盾》一书第8页中也找到相关记述:“……党的一大召开时,临时把会址转移到嘉兴南湖,就是王会悟出的主意;而在嘉兴租借南湖的游船,则是父亲的内弟孔另境(当时他正在嘉兴中学念书)出力联系的。”2008年3月29日,我拨通了北京韦韬家的电话,时年84岁高龄的他,再次肯定他在书中的记述是准确的,是根据其父母在世时讲述的史实记录的,他耳熟能详并记忆犹新。

  父亲协助租借南湖红船后不久,1922年春,茅盾等人来嘉兴南湖烟雨楼召开“新乡人社”(后改名为桐乡青年社)成立大会。几个年轻人以改革桐乡社会为宗旨,说要把旧桐乡改造成新桐乡,父亲听得热血沸腾,当即加入了新乡人社。

  受到五四运动的先进思潮影响,嘉兴二中的师生开爱国演说会,成立国货商店,开办义务学校,组织爱国会,组织游行,父亲也积极响应。1922年6月,父亲因在学校带头闹学潮而被学校除名。

  家里知道后,就要求父亲回乡继承祖业,被他断然拒绝。后来,在茅盾的帮助下,父亲考入当时国共合作背景下,中国共产党参与创办的第一所高等学校——上海大学,就读于中国文学系。

  “武有黄埔,文有上大”。进入上海大学后,父亲成了学生中的活跃分子。进校不久,他就去工人夜校的识字班授课。1924年起,父亲发表作品用“另境”为笔名,这以后,孔另境成了他的常用名。在《学生杂志》11卷9期上发表的论文《促男女同校之同学的注意》,应当是他发表的第一篇作品。当时,关于男女同校同学,这个话题是新鲜的,是反封建意识的表现。这也成为了他步入文字生涯的开始。

  父亲与施蛰存、戴望舒、戴介民是同班同学,常结伴去听瞿秋白、李大钊等人发表的拯救中国命运的演讲。在革命思想影响下,1925年毕业之际,父亲正式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为革命写作、育人,是父亲毕生的事业”

  1925年“五卅运动”期间,在党组织的领导下,父亲积极参加反帝爱国斗争,上街游行抗议帝国主义屠杀中国人民,并承担党组织安排撒发传单的任务。当他在南京路上撒发传单时被巡捕房逮捕,被拘留两周后,在中共领导成立的“济难会”的出面营救下出狱。

  后来,父亲还参加过北伐革命、赴广州参加国民革命。1932年,因为党组织传递革命书刊而在天津被捕,出狱后才知道,是鲁迅先生托人全力营救而保释的。

  回到上海,父亲的第一桩心事便是“去结识这个富有侠义心肠的老头儿”。到了鲁迅当时居住的北四川路194号拉摩斯公寓(今北川公寓)。两个月后,父亲再去拜访时,鲁迅正准备搬到大陆新村。后来,茅盾也入住大陆新村。

  之后,父亲决定搬到离大陆新村不远的溧阳路麦加里,开始了职业写作。为革命写作、育人,成了父亲毕生的事业。

  父亲在《申报·自由谈》《现代》等报刊上发表杂文和散文等,为一般书店、生活书店、中华书局等写书数部,还集结出版了《斧声集》(茅盾作序)等。鲁迅也很鼓励、支持父亲的写作事业,并为他编的《现代作家书简》写序。父亲还跟随茅盾参加左翼文化活动,是茅盾与鲁迅之间的秘密信差。

  抗日战争爆发后,上海沦为“孤岛”。父亲和同仁们以学校为基地,开展抗日救亡宣传教育活动,掩护革命进步人士。1938年上半年,父亲考虑创办一所夜中学,自任校长,取名华光业余夜中学。起先开的是普通科性质的课程,教师由华华中学的老师兼任,暑假后扩充了班次,添设了戏剧班。后经校务会和校董事会同意,将华光业余夜中学改组为华光戏剧专科学校。聘请柳亚子、陈望道、胡愈之、陆高宜、周剑云、唐槐秋等为校董,中共党员于伶、阿英(钱杏邨)、陆象贤等都曾在华光戏剧专科学校执教。学校设演员系、技术系、编导系等专业,出了一批影剧人才,著名的导演谢晋和著名演员上官云珠都曾就读于该校。学校的抗日话剧活跃在“孤岛”的舞台上,激发起了上海人民的爱国热情。

  “十载重逢证雪鸿,岁寒心事后凋松”,柳亚子曾为父亲题过这样一幅字,赞扬父亲的民族气节。父亲也曾以此条幅向我们解释南孔的历史,还曾购得《孔子的故事》《论语》等,嘱咐我们都要认真看看,了解老祖宗的历史故事。我们也一直为自己是南孔后裔而感到自豪。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1942年的春末夏初,上海的“孤岛”局面被打破,学校停办。父亲不愿在日军铁蹄下生活,接受新四军联络员的意见安排,带着我们潜入苏北垦区——我就是在那时出生的。我名字里的“海”并不是上海的“海”,而是东海的“海”,我出生在海滨平原的一个村子里,父亲常叫我“小苏北”。

  在那里,父亲积极筹办垦区中学,因遭日军扫荡,不得不在翌年回沪。后来他主编了《剧本丛刊》,又因进步立场和抗日活动,被日本宪兵逮捕,所幸战事已经到了尾声。日本投降前夕,父亲获释出狱,出任《改造日报》编辑。抗战胜利后,他带着我们,到上海四川北路1571号安顿下来。

  “孩子是国家的,好儿女志在四方”

  1949年,我七岁。现在,我还能清楚记得父亲因目睹解放军进城难以抑制的激动之情。清晨出门,我们看到街道两边井然有序抱着枪和衣而睡的解放军战士,一边有纠察队在路上巡逻、送水,这静悄悄的场景,比一切响亮的口号都更震撼人心。

  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

  1949年后,父亲曾先后任上海大公职业学校校长,山东齐鲁大学教授,春明书店总编辑,后调任上海文化出版社编辑。1961年起任上海出版文献资料编辑所编审。

  我有六个兄弟姐妹,由于孩子多、租金便宜,因此日后虽然有不少搬家机会,但我们就一直住在四川北路1571号三楼,再没挪过地方。

  大窗下,父亲的书房、父亲的藏书,还有他伏案写书的高大身影,是我们七个孩子仰望的榜样。父亲不太过问我们的功课,但他的管教是严厉的,我们都怕他。

  过年时,年夜饭祭祖是少不了的。满满一桌的酒菜席上,多放了好几双碗筷,祖父、祖母的遗像也请了出来,燃香点烛。一切就绪后,由长子,我们的大哥建英去晒台向南高喊:“爷爷、奶奶来吃饭!”全家屏气听着,也没有人高声说话,否则要受到训斥。在庄严的气氛里,由父亲带领,大家依次向遗像鞠躬。新年第一天,看见长辈的第一句话要问候“新年好”,还要一边鞠躬,这是规矩。

  父亲常说,孩子是国家的,好儿女志在四方。他的家国思想与一腔热血,还有反复与我们提起的大宗南渡与孔洙让爵的南孔故事,也深深影响着我们的道路选择。

  跟着父亲,我在不知不觉中爱上了阅读与文字,最终继承了他的文学事业。大哥建英是共青团员,受到时代的鼓舞,成为第一批去安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知青。后来,大哥业余读函授大学,从一名工人,当上了技术员、工程师。大妹胜芳参加上海市团校学习后远赴新疆,成为建设兵团的一员,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纺织事业。小妹明珠是一名作家,创作了很多优秀的作品。

  其他的兄弟姐妹也各有志向,我们散落在祖国的大江南北,难得见面,但我们都知道,彼此在用各自的方式,竭尽全力为国家做贡献,学着像有铮铮铁骨的父亲一样,延续着身为孔氏后裔和中华民族复兴的使命。

  父亲是一个胆大而率真的人。在我看来,他的一生,无愧于家族传承,也无愧于自己的信仰。任何艰难险阻都不曾阻挡他前行在正道上,他的革命意志笃定,是追求真理,信仰纯粹的进步知识分子。

  今年(编者注:指2024年)正值父亲诞辰120周年,7月,我们七个兄弟姐妹相聚在乌镇孔另境纪念馆,又说起很多小时候的故事,想起父亲的严厉、慈爱,还有大窗下的四五橱柜书和父亲的身影——

  父亲,我们真想念您呀!

作者:孔海珠(讲述) 赵凯怡(整理)
责任编辑:张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