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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与周作人的早期交往

发布时间:2025-0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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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世纪90年代初,陈子善想要编一本关于周作人的回忆文集(后成书《闲话周作人》),“广邀海内外的周作人门生故旧新撰回忆文字”,其中冰心是重要的约稿对象。但冰心写了一封婉拒信,其中有言:“关于周作人先生,我实在没有什么话说,我在燕大末一年,1923年曾上过他的课,他很木讷,不像他的文章那么洒脱,上课时打开书包,也不看学生,小心地讲他的,不像别的老师,和学生至少对看一看。我的毕业论文《论元代的戏曲》,是请他当导师的,我写完交给他看,他改也没改,就通过了。”

  虽是婉拒,但推辞中写出了对周作人的印象和看法,也算是不谈之谈。在这数语中或可揣摩出若干意思:周作人不善于讲课,与学生的交流极少,自然,和冰心也没有太多交流;担任导师却未对毕业论文做修改,可能出于宽容,也或许是因为冰心本来就写得不错,还有一点,元代戏曲似非周作人的兴趣点,这大概也是缘由之一。

  总之,从这封信中,感觉周作人与冰心虽为师生,但关系很淡,似无多少交往。不过,事实果真如此么?

  在周作人的日记中,自1922年至1939年,与冰心相关的记录有近30次,数量不可谓不多。首次出现在1922年5月25日:“下午为《北京周报》译冰心小说未了……”(《周作人日记》中册,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这里翻译的是冰心的小说《爱的实现》,起因是有日本报纸刊载文章骂中国的新文学,周作人便想将这篇小说翻译成日文,发表在日语杂志上,以正视听。译文刊发后,他还另写了一篇《关于<爱的实现>的翻译》,拿到《晨报副镌》上发表,交代了前后缘由。从大的范畴说,是为中国新文学辩护:从个体而言,是保护初出茅庐的冰心。

  此时,冰心在燕京大学上学,而燕大正拟聘请周作人,这件事是胡适促成的。1922年9月,周作人正式入职燕大。次年,冰心开始听他的课,周的日记中,关于冰心的记载开始多起来:1923年6月7日:“上午往燕大讲演,闻冰心病,呕血。”7月31日:“下午谢女士来访……”(《周作人日记》中册)

  在周作人之孙周吉宜近年披露的冰心写给周作人的信件中,也可一窥两人当时的来往情况。1923年8月,冰心赴美国留学,临行前到八道湾和老师告别,并和周家的孩子们合影。8月15日在写给周作人的信中说:“相片照得总算不错,师弟妹的笑容,非常可爱,谨赠一份,以为去国的纪念。”

  冰心在美国期间,周氏给予她最大的帮助应该是《春水》的再版。周作人主编的新潮社“文艺丛书”收入诗集《春水》。冰心在1924年2月23日的来信中说:“《春水》再版时,将杂诗加入一节,我自无异议,惜此间亦无全稿,如能由新潮社辑成寄下最妙……”之后的收集稿件及出版事宜,周作人都帮她跟进处理了。冰心还在同年9月23日的信中谈了一些题外话:“中国文学界、思想界一切现状可以从报纸上见到一斑,不过这于我很漠然,我素来是不关心这些事的,似乎这些‘界’中人也没有关心的价值!”

  1926年,冰心回国,11月17日写信给老师:“周先生:归后未曾拜见,抱歉得很……拟于十一月廿九(礼拜一)晚七时半,请先生晚餐……”同席还邀请了梁启超等。

  1929年,冰心和吴文藻在燕京大学举行婚礼,周作人受邀参加并送了贺礼。同年,周作人为冰心安排了一个在北平女子文理学院国文系的职位。冰心来函:“周先生:来示敬悉。承嘱在北平女大国文系帮忙,自当遵命……家慈托病,颇甚范急,现由莹陪住上海宝隆医院,北上暂时无期。”数月之后,冰心就职。

  冰心在1936年4月30日写给周作人的信里说:“周师:今天也得陶先生来信,嘱写《宇宙风》‘北平特刊’的文章,这题目很好,已回信答应了,特报告一声……城外您似乎应当常来走走,朋友虽然不多,学生总还有。什么时候来,请打电话说一声,我们这里可以歇歇力,粗茶便饭还方便,郊外春意到底浓多了。”陶先生指的是陶亢德,《宇宙风》的编辑,他是通过周作人向冰心约稿的。

  周作人的日记中最后涉及冰心的记录,是1939年10月5日:“下午又整理旧报。得春水原稿,拟订以赠滨君。”10月8日:“发信:滨件……”这是将《春水》的原稿赠送给日本学者滨一卫。这一年,冰心在重庆,周作人在北平,两人的政治立场已判若云泥。

  对冰心与周作人的交往稍作勾勒便会发现,若要写追忆文章,绝非“没有什么话说”,而是不想说罢。

  谈了人际往来,不妨再看看两人的文学观念,这要从周作人的角度观之,因为这一视角的材料较为丰富。

  1934年,周作人前往日本东京访问,其间接受井上红梅的采访,有问曰:“您的弟子中在文坛崭露头角的很多”,请他介绍一下,周作人答:

  俞平伯现有担任清华大学教授,他是俞曲园的曾孙,在中国文学研究方面自成一家,他经常写些评论。作家里有冯文炳和冰心女士。冯文炳笔名“废名”,现在担任北京大学英文科教授。他的《桃园》《枣》《桥》(上卷)以及《莫须有先生传》等作品已经由上海开明书店出版。前三个集子中的作品与铃木三重吉的风格类似。《莫须有先生传》是一种特殊的作品,受到庄子的文章和李义山诗的影响……象征手法的运用甚至会使读者在最初阅读的时候不易理解,但我觉得那种作品很好。社会改革家们如果把过去的、传统的东西彻底破坏,“中国”这种特色也就消失了。(周作人《都是可怜的人间》,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9年版)

  另有一次,在1961年7月22日,香港的鲍耀明来函问询:“此地杂志上文章谓平伯、废名、冰心三位乃先生入室弟子,然乎?”周作人后来于7月29日复信:

  承询三君,确系旧日学生,唯其学术造就,则各人固有,与鄙人则无关系。至于女士成名,不关学问,旧日女生中有冯沅君(原名淑兰,乃冯友兰之妹)文学学问颇有可观,现在青岛教书,为陆侃如教授夫人,其才似出“先生”(现时名称,与“老师”不同)之上也。(鲍耀明《周作人与鲍耀明通信集》,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细读这两次答客问,虽然相隔20多年,却仍有相似之处,即凡是涉及冰心之处均一语带过,答井上红梅时,介绍俞平伯的家世,以及他在哪个领域有所长;云及“作家里有冯文炳和冰心女士”,之后尽是关于冯文炳的介绍,包括在何处任职、代表作品及其出版商,与日本作家做平行比较,甚至详说《莫须有先生传》之艺术特征,等等。答鲍耀明时,关于冰心的,仅说了“至于女士成名,不关学问”,其后反而介绍起鲍耀明并未问及的冯沅君,且揄扬其学问超出其夫,可谓推崇。

  从这些回答中可以看出,周作人谈起俞平伯、废名甚至冯沅君时,总是禁不住要多说几句,而涉及冰心时却惜字如金,简练至极,一点也不多言。这不免让人好奇,为何会如此?在此不妨溯源。

  除去答客问,周作人于所写的文章里经常提及冰心。比如,在《志摩纪念》中,他说:

  ……据我个人的愚见,中国散文中现有几派,适之仲甫一派的文章清新明白,长于说理讲学,好像西瓜之有口皆甜,平伯废名一派涩如青果,志摩可以与冰心女士归在一派,仿佛是鸭儿梨的样子,流丽轻脆,在白话的基本上加入古文方言欧化种种成分,使引车卖浆之徒的话进而为一种富有表现力的文章,这就是单以文体变迁上讲也是很大的一个贡献了。(《都是可怜的人间》)

  在这篇纪念文章中,周作人在评价徐志摩的散文成就时,顺带将冰心和他归为一个派别。在此文的语境中,这自然是好话,是正面的表扬。不过,倘若联系周作人前后的文学思想,以及对文章之美的态度,这“鸭儿梨”“流丽轻脆”所代表的优秀程度,或许就要打几分折扣了。

  在《<桃园>跋》中,周作人说:“近来创作不大讲究文章,也是新文学的一个缺陷。的确,文坛上也有做得流畅或华丽的文章的小说家,但废名君那样简练的却很不多见。”“流畅或华丽”意同“流丽轻脆”,有此特征的文章在周作人的眼中虽然不属“不大讲究”,显然有其优点,但语气间,较之废名的“简练”之风,却是要下一格了。

  更进一步的论述是在《<枣>和<桥>的序》里:

  民国的新文学差不多即是公安派复兴,唯其所吸收的外来影响不止佛教而为现代文明,故其变化较丰富,然其文学之以流丽取胜初无二致,至“其过在轻纤”,盖亦同样地不能免焉。现代的文学悉本于“诗言志”的主张,所谓“信腕信口皆成律度”的标准原是一样,但庸熟之极不能不趋于变,简洁生辣的文章之兴起,正是当然的事,我们再看诗坛上那种“豆腐干”式的诗体如何盛行,可以知道大势所趋了。诗的事情我不知道,散文的这个趋势我以为是很对的,同是新文学而公安之后继以竟陵,犹言志派新文学之后总有载道派的反动,此正是运命的必然,无所逃于天壤之间。(《周作人经典作品合集》,北京明天远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2018年版)

  流丽之特征的文学作品大致同于公安派复兴,但“其过在轻纤”——这是周作人明确的批评。而“简洁生辣”的作品必要代之兴起,乃大势所趋。此时再想一想周作人答井上红梅提问时,于冰心处一语而过,其后详说废名,便可相映成趣了。

  于公安派,周作人的态度是有限度地认可,而明确表明自己的文章之美学源与此无关(六朝才是源头)。林语堂曾写文章认为周作人与公安一脉相承,周氏大不以为然,写下《重刊<袁中郎集>序》一文以示辩驳。

  “流丽”之语,在周作人这里,未必是尽为褒义的词。他在《<燕知草>跋》里说:

  我也看见有些纯粹口语体的文章,在受过新式中学教育的学生手里写得很是细腻流丽,觉得有造成新文体的可能,使小说戏剧有一种新发展,但是在论文——不,或者不如说小品文,不专说理叙事而以抒情分子为主的,有人称他为“絮语”过的那种散文上,我想必须有涩味与简单味,这才耐读,所以他的文词还得变化一点。以口语为基本,再加上欧化语、古文、方言等分子,杂糅调和,适宜地或吝啬地安排起来,有知识与趣味的两重的统制,才可以造出有雅数的俗语文来。(《周作人经典作品合集》)

  可以看到,“涩味与简单味”较之“细腻流丽”显然更上一层,而这才是周作人对文章之美的更高要求。“湿味与简单味”是他经过对新文学的思考得来的,因此,他在写作中力行之,亦成为其散文的重要特征。废名、俞平伯深受老师的影响,审美趣味逐渐靠拢之,获得周氏的赞赏,乃至在答客问时多言几句,自然属于情理之中。

  同样的意思,有时周作人会不止说一次,如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中,将《志摩纪念》那段话又强调了一遍,不过意思更明白了些:

  胡适之、冰心,和徐志摩的作品,很像公安派的,清新透明而味道不甚深厚。好像一个水晶球样,虽是晶莹好看,但仔细地看许多时就觉得没有多少意思了。和竟陵派相似的是俞平伯和废名两人,他们的作品有时很难懂,而这难懂却正是他们的好处。同样用白话写文章,他们所写出来的,却另是一样,不像透明的水晶球,要看懂必须费些功夫才行。(《周作人经典作品合集》)

  话说得有点远,但这或许可以更好地理解周作人在语涉冰心时,三言两语、惜字如金的缘由。周氏在作品的出版以及工作、生活上是很照顾冰心的,但于文学审美方面,两人却有着颇大的差别。

  (作者系文史学者)

作者:遆存磊
责任编辑:张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