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架相机记录了珍贵的北上影像
周海婴使用过的禄来相机
周海婴(右一)在华中轮上的自拍
1948年4月30日,中共中央发布“五一口号”,号召“各民主党派、各人民团体、各社会贤达迅速召开政治协商会议”;8月,周恩来要求香港分局“护送在港民主人士进入解放区”。据统计,从1948年9月到1949年9月,共有20多批民主人士和文化界人士乘船北上。在这些充满艰险的旅程中,很多人写下了诗歌、日记、回忆录等文字材料,但拍摄的影像却非常少。不过,1948年11月的第二次秘密北上却是个例外,留下了不少珍贵的照片,而这,要归功于一位青年和他珍爱的相机。
拥有一架相机是儿时的愿望
这架相机是怎么来的呢?让我们从它的主人周海婴说起。周海婴是鲁迅和许广平唯一的孩子,小时候就喜欢摄影,梦想拥有自己的相机。据他在《镜匣人间》中回忆:1937年,一位蔡姓阿姨邀请母亲去杭州休养,他也随同,“蔡阿姨有一只黑色小型相机,不时地拍些风景。很快她看出我对相机的好奇,经不起我左缠右磨,允许我按了几次快门,这一年算是我摄影的开端”。8岁时按下的这次快门,开启了周海婴与摄影的终生缘分。1943年,许广平的朋友借给他一只小方木匣镜箱,周海婴正式开始学习摄影;1944年,15岁的周海婴“把积攒的零花钱和压岁钱合在一起,走进曾在橱窗前流连‘观察’了多少次的二手相机店”,购买了“一只最便宜的翻盖皮腔式相机”,不过,就是这种便宜货,他也不能负担,几个月之后就为了缴纳无线电夜校的学费,而将其变卖了。
鲁迅去世后,许广平积极参加民主活动。1948年9月20日,许广平受中共中央邀请到北平参加新政协。同年10月18日(鲁迅忌日的前一天),许广平和周海婴从上海出发,辗转杭州、南昌、长沙、广州等地抵达民主人士聚集的香港。
他们即将去的东北,天气寒冷。出发前,中共香港局提供了一笔费用给许广平和周海婴,用来购买御寒衣物。周海婴决定购买一架相机:“照相机必然有用,愿意小作贡献,拍摄些具有新闻的照片。”
但钱从哪里来?周海婴尽力压缩支出,购买便宜的二手旧衣物代替新衣,硬是省出了一些钱。他把钱揣在口袋里,在香港的街头寻找合适的相机:“我花费很多时间,跑了不少店询问价格,尽量选择质量合意而又价钱适宜的品牌。最后我选了低价‘禄莱’相机。”
这架德国产的禄莱福莱(Rolleiflex)双镜相机,花费了周海婴约800元港币。由于预算有限,他只能选配差一些的镜头,虽然从技术的角度看有些许遗憾,“成像的清晰度差了很多,放大后的相片比较‘软’”,但对于一个热爱摄影的19岁青年来说,这已经值得开心很久了。相机、镜头,再加上购买遮光罩、黄滤色片等配件,总共用掉900元港币。
相机和镜头有了,还需要耗材。周海婴在香港购买了24卷黑白胶卷和少量彩色胶卷。黑白胶卷又分为两种,红盒、感光度50度的“万利”,以及绿盒、感光度100的全色片,后者的价格较高。此外,周海婴还购买了显、定影成品药,他用这些药品,加上到达东北后用“接待组织发给每人每月的零花钱”在照相器材店购买的一只二手显影罐,冲洗出了我们后来见到的照片。
周海婴带着这架禄莱相机,记录了民主人士北上的历史瞬间。他此行拍摄的照片可分为两部分:华中轮上的海上旅途、东北解放区的见闻。
在华中轮上跟拍海上旅程
1948年11月23日夜,周海婴和母亲,以及其他十余名民主人士,乘坐小舢板,在维多利亚港夜色的掩护下,登上了“华中号”货轮。次日,经过海关查验后,拔锚北上。不久,船驶出香港当局管辖的水域,乘客们可以自由地在甲板上活动,周海婴也拿出相机,开始了跟拍之旅。
华中轮的乘客中,冯裕芳已经65岁,马叙伦、丘哲63岁,郭沫若56岁,即便是年纪小一些的也已是中年,都是周海婴的长辈。对于周海婴这个小跟班,他们非常怜爱。看到周海婴提着照相机,在甲板上寻找拍摄的景物,比如跟在船尾飞翔的海鸥,或是劈开波浪前进的船头等。老先生们也会请他过来,为自己拍照留念。
一张单人照中,丘哲身穿毛呢西装马甲、打领带,左手扶着甲板上的通风筒,在阳光下眯起眼睛。显然是周海婴半蹲着拍摄的。另一张三人照片中,右侧的郭沫若身穿深色长衫,戴一顶软绒帽,双手抄在袖筒里,典型的中式风格;左边的侯外庐则是西装领带,一副西式装扮;中间的许广平着浅色双排扣短大衣,一脸慈爱地看着为他们拍照的周海婴。
在船上,周海婴不光拍别人,还留下了不少自拍照。一张照片中,穿西服的宦乡、穿长衫的沈志远,还有穿夹克的周海婴,站在镜头前,远处几个水手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另一张照片中,马叙伦、郭沫若、许广平、曹孟君、侯外庐在前排,周海婴则高高地站在后排,看着镜头微笑。即将参与一项伟大事业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的脸上。
华中轮于12月3日在丹东附近停泊,周海婴等人乘小船登陆。上岸后,中共方面派地方组织负责人前来迎接,有人提议合影一张。于是,周海婴又拿出相机,留下了14人的大合影。与温暖的南方相比,12月初的东北已是天寒地冻,可以看到,照片上的人们一改船上颜色各异的秋装,统一换上了深色的棉袍,翦伯赞、马叙伦、郭沫若、侯外庐、丘哲等还戴上了围巾。这张照片,为海上旅途画上了句号。
在东北解放区随走随拍
之后,一行人乘坐汽车赶往沈阳,入住铁路宾馆,与第一批北上的民主人士会合。周海婴的相机也没有闲下来,在居住的沈阳铁路宾馆、视察的东北解放区各地、离开东北的沈阳南站,以及赴京的列车上,他拍摄了比华中轮上更多的照片。
在沈阳铁路宾馆休整后,东北局按照中共中央的指示,安排民主人士到吉林、长春、抚顺、鞍山、哈尔滨等地视察。民主人士非常关心解放区的土改情况,在沈阳,东北局请他们走进村庄和农民的家中,作切身的了解。在一个村庄里,陈其尤和李济深坐下来,向管理人员和农民了解情况;大院里,聚集来的青年农民系上腰带,为远道而来的客人们表演东北大秧歌;王昆仑的女儿王金陵走到孩子们中间,俯下身问他们生活得怎么样;民主人士还和农民一起举起手臂,高呼口号。在参观位于哈尔滨的东北烈士纪念馆时,李济深欣然题词:“革命之血烈士之灵,化春泥而培植,岂落花之无情,浩气无垠,人民永生。”这些珍贵的瞬间,都被周海婴一一抓拍下来。
沈钧儒喜欢盆栽,在沈阳铁路宾馆时,他将一段姿态优美的枝条插在大玻璃瓶中,搬到铺着白色台布的桌子上,然后坐在桌旁,请周海婴为他和盆栽合影,留下了一个有趣而温馨的画面。还有一次,沈钧儒与李富春坐在房间的沙发上谈话,周海婴为他们抓拍了一张合影:李富春身体微微前倾,一指托腮,开心地笑着,沈钧儒则探询般地看着镜头,充满慈爱。
周海婴毕竟是青年,容易与同龄人打成一片,民主人士之外,东北局的年轻工作人员,如负责接待的干部、警卫员等,也出现在禄来相机的取景框中。此外,他还为黄振声、李民欣、赖亚力等人留影。有意思的是,周海婴留下的肖像照中,不少民主人士此时都已经换上了中山装,完成了从内到外的“北上”。
民主人士闲暇时的一些娱乐活动,周海婴感到有意思时也会拍下来。在铁路宾馆,沙千里教周海婴打“开伦弹子”(花式台球),只见他手持球杆,微笑着准备击一只白球,周海婴则手拄球杆,认真观察着桌面上的局势。桥牌也是受欢迎的活动,在没有工作的晚上或者乘坐长途火车时,大家会打上几圈。周海婴回忆:“在沈阳没见有人玩麻将牌,只有间隔地晚间打打桥牌,凑足四人就玩起来,用自然叫牌法,没有固定的搭档。”周海婴还曾与李济深同桌竞技,并且大义凛然地寸步不让,“林一元经常在旁观席,给最年轻的我使眼色,别让李将军宕太多牌难堪。在大家的兴头上,我当时又值年少气盛,岂肯‘放一马’!”周海婴拍摄的一张照片上,就留下了李济深打牌的身影,画面中,李济深正将一张牌插入牌堆,旁边的朱学范则在认真地研究自己手中的牌面。
这架禄来相机留下的北上照片,特别是轮船上的影像,是独一份的,在统一战线史上有重要价值。周海婴对这架立下汗马功劳的相机也珍爱有加,1980年拍摄《鲁迅画传》的部分照片时,他仍在使用这架相机。2010年,周海婴将跟随了自己60多年的禄来相机,捐献给了中国民主党派历史陈列馆。如今,它被评为国家一级文物,在陈列馆的展厅里,继续向人们讲述着那段北上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