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永伟:春日话笋
记忆里,春天的味道,离不开春笋。清代李渔在《闲情偶寄》中盛赞春笋为“蔬食第一品”,盛赞其清、洁、芳馥、松脆之质远胜“肥羊嫩豕”。此誉虽掺杂强烈的个人情感,但春笋作为冬春时节蔬食佳品,确是当之无愧。
故乡村庄有条小溪半抱而淌,堤岸上多是葱郁的竹林,成为孩提时的乐园。竹林中的游戏四时而异,冬春之交在林中找笋挖笋无疑是最愉快的经历。寒冬未尽时节,冬笋便从地底下的竹鞭上悄然萌动,经历漫长的寒冬,吸取地气的精华,慢慢发育成两头尖尖的纺锤形,有如襁褓中的婴儿,这便是新竹稚嫩的生命,蛰伏于地下静静地等待春天的到来。待得春雷一响,一阵春雨过后,冬笋便顶着锐利的尖芽破土而出,在春日的暖阳下拔节而长,月余即长成十数米高的竿竿翠竹。冬笋的可贵不仅因其稀少,更因其笋肉的鲜甜之味馋人口舌,其鲜中见脆、甜中有润、去腻生津的特质使其成为春节期间待客的佳材。寻找冬笋并非易事,只有经验老到的农人,仔细辨识竹子的长势和竹鞭的走向、泥土的隆起和裂缝的深浅,才能在竹林的杂草落叶中准确觅得它的踪迹。一旦挖出一棵手掌长的冬笋,油然而起觅得宝藏般的快乐。
冬笋带给我们的是寻寻觅觅的快乐,春笋带来的多是猝不及防的惊喜。正如范成大诗句“土膏欲动雨频催,万草千花一饷开。舍后荒畦犹绿秀,邻家鞭笋过墙来”,春笋的出现多在一夜之间,一晌之后,一不留神便是“无数春笋满林生”。清晨的竹林里,锥形的春笋一棵一棵悄悄探出头来,笋尖沾露,顶叶微卷,一股欣欣然的青春模样。那些日子,每天和小伙伴们去溪岸上,看看昨天的新笋又长高长胖了多少,找找今天地上又冒出了多少,这样的游戏令人乐此不疲。溪岸上各种春笋接踵登场,先是毛竹,再是雷竹,后是翠竹、甜竹和四季竹。其中气场最大的当推毛竹笋,笋尖锐利坚硬,其下的躯干粗壮健硕,能顶开地面沉重的石块。黄庭坚所言“竹笋初生黄犊角”,此笋定非毛竹笋莫属。
毛竹笋在家乡种植广泛,生长迅速,笋肉可口,在各类春笋中最受欢迎。其冬笋是笋中的贵族,须得不厌精细,精工细作。母亲最擅长的是切成薄片配以红头蒜苗和腊肉爆炒,多为待客之用,儿时仅能偶一尝之。春笋虽是极易获取,却须抢在其钻出地面数日之内挖取食用。白居易催促友人“且食勿踟蹰,南风吹作竹”,食笋确是要争抢春时,容不得犹疑。较之冬笋,春笋的做法更多,炒、煮、拌皆宜,并适合搭配各种食材。苏轼喜欢“竹笋焖猪肉”,白居易独创“笋饭同蒸”,文人食笋,是那么的诗意,那么的不同凡俗。张岱论笋“形如象牙,白如雪,嫩如花藕,甜如蔗霜”可谓妙极,道出了春笋的形色味之绝。而我最喜欢母亲的家常做法,将笋剁成块状,辅以冬天腌好的咸肉和适量的雪里红炖成一大锅,和哥哥姐姐一起大快朵颐,吃着豪气,吃着痛快。
考上大学,到了遥远的北方。一年往返两趟,30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把离家的乡愁拉得如铁轨那样长。每到春天,在北方漫天的风沙里,忆及江南的草长莺飞、杏花春雨,便是乡愁袭来,不绝如缕。此时最期待的便是能够吃上故乡的春笋,只是在那个物流交通不便的年代,这期盼显得多么地不合时宜。
待到在北方安家落户,自家能够开火做饭。许是北方人不喜食笋,菜场很少能见到笋的踪影。有一年,母亲从老家过来帮助带孙女。恰逢春天,去车站接她,整列车的旅客都快走尽了,才见她大包小包地蹒跚而来。拎过沉甸甸的包裹,不禁心生埋怨,大城市有啥买不到的,千里迢迢不知带了些啥?一回家,母亲却变戏法似的从包裹里掏出了两棵春笋。之后的一个礼拜,足足让我过了把瘾,那是久违的春天的味道,也是家乡的味道。
母亲知我饮食习惯,前些年便不断从老家给我寄笋,冬笋、春笋、笋干、盐渍笋成了我家厨房的常客。特别是笋干,几乎常年不断。母亲制作笋干,特别的讲究。首先是选笋,其时村庄的竹林已无存,她就到菜场一棵棵地挑选,只有那些三四十公分长短,黑褐色笋壳包裹紧致,笋体粗壮且成锥状的笋子,才入得了她的法眼;第二步是处理,买笋回家母亲都要第一时间进行处理,毫不吝啬地切掉整个根部,留下指甲轻轻一抠即破的嫩笋部分,然后将大笋一剖两半,剥去笋壳洗净;第三步是煮制,大锅加水煮沸,投入处理好的春笋,并加入少许精盐,待煮熟后捞出沥干,切成片状;第四步是晾晒,得在阳光下暴晒一周有余,她会每天细心地照料,不停地翻拣,等到白玉般的笋片成为土褐色的笋干,最后一袋袋装好,并放入一些干辣椒、茴香等香料以防虫蛀,进行密封。笋干虽不如春笋,但胜在常年可食,也别有风味。随着电商的发达,一到春季,馋瘾上头,南方春笋数日可达,母亲不再惦着邮寄鲜笋,但仍然固执地在每年春节回家时,在行李箱里给我塞上两袋笋干。
如今,春笋也成了北方菜场中的新贵。周末到家门口的菜场,菜摊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排毛竹笋赫然进入眼帘,在这春日的清晨,一股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春天的味道,也是思念的味道。
(作者系全国政协委员、民进中央秘书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