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百年前的惊叹
“我们智识阶级的人实在太暮气了,我们的精神和体质实在太衰老了,如再不吸收多量的强壮的血液,我们民族的前途更不知要衰颓的成什么样子了!”这是顾颉刚先生写下的话。
1925年4月30日至5月2日,顾颉刚与容庚、容肇祖、孙伏园、庄严至妙峰山考察庙会,这是中国现代民俗学首次严谨的、有组织、有目的的民俗学调查。让顾颉刚先生惊叹的是:“他们的组织是何等的精密!他们在财政、礼仪、警察、交通、储蓄等各方面都有专员管理,又有领袖人物指挥一切,实在有了国家的雏形了!”
数十万进香者井井有条,全无“一盘散沙”气象,顾颉刚先生看到“强壮的血液”就保存在“自己民族中的下级社会的文化”中,“到民间去”“了解他们”“教化他们”成几代学人的使命与追求。
妙峰山庙会始于明(一说元),盛于清,每年阴历四月初一起,十五止。清代富察敦崇《燕京岁时记》记:“人烟辐辏,车马喧阗。夜间灯火之繁,灿如列宿。”“香火之盛,实可甲于天下矣。”致有“政治中心在北京,宗教中心在妙峰山”之说。
妙峰山有无数的谜:供奉的碧霞元君是谁?为何称金顶?明明是道观,为何住持是和尚?离京城远,为何民间影响力最大?谁在背后运作?同时供奉的王三奶奶是谁……又逢妙峰山进香时节,重温顾颉刚先生百年前的惊叹,借著名学者吴效群的《妙峰山:北京民间社会的历史变迁》《走进象征的紫禁城:北京妙峰山民间文化考察》两书,试回答以上诸问。
碧霞元君身份说不清
妙峰山供奉碧霞元君,又称泰山奶奶、老娘娘等,作为京津香主,身份不明,至少有五种说法:
东岳大帝(泰山)的女儿。据晋代张华的《博物志》,周武王梦一妇当道哭,自称泰山女,嫁为西海妇,欲经灌坛东归,行必有风雨,可姜子牙正任灌坛令,有德,不忍降灾。周武王便召回姜子牙三日夜,暴风雨果从城外经过。
成仙民女。汉明帝时,民女玉叶7岁学道,14岁入天空山(泰山)修炼,3年后成仙,又称玉女。
黄帝女儿。明谢肇淛在《登岱记》中称:“元君者,皇帝七女之一也。”
华山玉女。明王世贞在《游泰山记》中称:“元君者,不知其所由始,或曰华山玉女也。”
无生老母。明清民间秘密宗教创造的创世女神,生96亿“皇胎儿女”,遣往东土,最终她将带领他们回归“真空家乡”,彻底解脱。
据《乾隆京城全图索引》,当时北京有30多座碧霞元君庙。清朝皇家本偏向丫髻山(位于平谷区刘家店镇)。1703年,康熙进香,60大寿时又打赏。道光的母亲在1837年参加了丫髻山庙火灾重建的开山典礼。慈禧也常拜谒。
妙峰山笑到最后,成为北京“五顶”碧霞元君庙之上的“金顶”。为何称“金顶”亦是谜:一说山上有巨石,夕阳照射成金色;一说房顶呈金色;一说它是北京“五镇”中的西镇(即“金镇”,也有说法称大钟寺、红山口演炮是“金镇”)。更大可能是皇帝赐名,早期清帝每年“移驾”承德,必过丫髻山,丫髻山曾称“金顶”。道光后国力衰弱,清帝长驻京城,转而支持民间更认可的妙峰山。
一山囊括儒释道
学者庄严在《妙峰山进香日记》质疑道:“最奇者,天仙圣母碧霞元君据说为东岳大帝之眷属,理应属之道教,纵不然,亦应由尼姑侍奉。今庙中住持竟是和尚。”
汉学家韩书瑞认为:“山上这座小神龛要归功于一位和尚、一位道士和一位普通人的共同努力,是他们在1662年建起了这座庙。所以它根本谈不上纯正的谱系。”
民间传说,妙峰山初由道士住持,因赌钱,将“大顶”输给和尚,应是无稽之谈。自明代起,“三教合一”成主流,诸教混合共处的庙宇不罕见。妙峰山便供奉了碧霞元君、子孙娘娘、眼光娘娘、王三奶奶、月老、药王扁鹃、财神、佛教的观音、地藏王、梨园祖师喜神……顾颉刚说:“门内左首,有一个小若龛子的三教堂,供的是一僧一道一官,算做儒释道三教的象征。天仙圣母真阔气,三教都寄在她的宇下了。”
可见,妙峰山被追捧,不完全来自信仰,还有“社会”因素。
所谓“社会”,源于古人社祭(祭土地神)时的相会。社祭每年两次,即春祈秋报,汉代天子至百姓均有社,社日是集体的狂欢节,人们载歌载舞、互相扶持。
顾颉刚先生便意识到:“朝山进香是他们生活中的一个重要部分,决不是可用迷信二字一笔抹杀的。”
学者金勋在《妙峰山志》中指出:“开山之日各路景象一新,香客热烈团结,互相亲爱,欢声载道,虔诚代(戴)福还家之词不绝于耳。真有同作佛国民之概。”因而认为“北京城盛衰以妙峰山香火为转移,香火盛则国运盛,香火衰则国运亦衰,人心世道亦堕落矣”。
文会都有祖师爷
妙峰山的“社会”中,文会占总数三分之二,武会占三分之一,均自称“为老娘娘当差”。
入会者必须:三月初一拜天台山(在石景山区);四月初一妙峰山、西顶(在海淀区蓝靛厂,回来时路过);四月十八南岗子(传说是碧霞元君的娘家);五月初一南顶;六月初一中顶;九月初一北顶;九月十三三台山(今小红门一带)。
每年三月十五至二十,开山会上妙峰山伐碍人的树枝;此后,修道会补路,路灯会设灯;三月二十八,掸尘会清扫,并至灵官殿执赶山鞭,“驱赶”野兽;三月二十九,裱糊会给庙里糊窗户……
进香前,会员“守晚”(即宣布纪律),“不准拥挤喧哗玩戏,亦不准沿途摘取花果,以及食荤饮酒”。启程前燃香敬祖。
文会分行香和坐棚(又称茶棚)。
坐棚沿途设立,棚中有碧霞元君像,香客对其三叩首后,可免费享受粥茶,但不可吐茶根,不可丢弃食物。有人开玩笑,在桌子上放一碗盐,香客以为是白糖,拿起馒头便蘸,知道不对了,又不能丢弃。武会过茶棚,上山时双方执事交换拜知,下山需演节目。
行香有修路的、装路灯的、修鞋的、修补锅碗的、缝纫的、呈献茶棚用具的、呈献供具的、献茶盐膏药的、收集焚化字纸的,代别人进香的……均无偿奉献、服务他人。
文会都有祖师爷。献盐会、咸菜会供秦始皇,传说修长城工匠只有咸菜吃;月饼会、面鲜会供闻太师,传说他征东海时发明点心当军粮;开山修道会、裱糊会供鲁班;巧炉会供太上老君;膏药会供孙思邈;缝绽会供孙膑;白纸会供蔡伦……
武会重礼节
武会即开路(钢叉)、五虎棍、侠客木(高跷)、中幡等“十三档”。传说出自宫廷,明代由卢姓太监、童姓太监掌管,二人意见不合,皇帝一怒之下,将包银子的包袱皮一撕两半,让二人各行其是。卢太监传艺民间,以半截包袱皮为旗,上沿平直,故武会均自称“卢家门的”,童太监一脉失传。
武会分“井字里”和“井字外”,前者指城里武会,后者指西南郊武会,前者严守“十三档”规矩,后者较松散,多高跷,但武会数量多。清代各衙门重武,亦组武会,初期“内八档”各有绝活,后衰落。
武会重礼节,即“必读孔孟之书,必达周公之礼。君子敬而无失,我与人恭而有礼。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小会一过,我扬名四海,我哪有不拜之礼”。
对香会来说,“闯纛越驾”是奇耻大辱。民国时,两家武会一前一后,后边侠客木会的“膏药”(丑角,抹白鼻梁,手执膏药旗或串铃)开玩笑,三次闯入前会后辕门,前会用旗拦,均被他跳过,遂大怒,用刀砍了高跷腿,将其痛殴,回去不久便死了。
茶棚有“七星纛旗”,武会路过,拜后才能前行,可有人开玩笑,把纛旗放山窝里,武会看不到,又不敢“闯纛越驾”,只好在路中间干等,造成拥堵。
妙峰山进香后,还要去西顶进香,道路难行。武会严禁后队超前队,起屏(开拔)时,必放“二踢脚”。民国初,一武会为赶路,没放炮就偷偷抄近路跑前面去了,前会还在等消息,知道后,追上去把笼幌都给砸了。两会本一家,平时一起练功,但坏了规矩,必须武力解决。
有钱能使“神”推磨
规矩严看对谁。清代天津民众也信碧霞元君,称妙峰山的庙门正对着天津,说明碧霞元君时刻关注天津信众。光绪十年(1884年)刊印的《津门杂记》写道:“(妙峰山)香火极盛,每年于四月开庙,朔起望止。此半月中,道中行人如蚁,车如流水马如龙……天津人士信之者笃,赴之者众。”
天津的武会喜扮西游记,多戏谑,竟有孙悟空。孙悟空是五虎棍会的祖师爷,竟然被拿出来耍,很容易引发武斗,却没引起过激反应。一是“井水不犯河水”,规矩对内不对外;二是当时天津人有钱,惹不起。
顾颉刚说:“天津是商业中心,商人是有钱的,所以他们在香市中最占势力……北京方面是完全由于捐款……他们没有天津人的阔。”
天津茶棚真给馒头,多数北京茶棚舍不起。庙会期间,山上驻了4个消防队,据说是天津盐商八大家雇来的。民国时,天津大盐商李荩臣花钱修葺了妙峰山各殿,还供养了看庙的,时人称“妙峰山是天津李善人的家庙”。
天津人还给妙峰山添了神——王三奶奶,她是天津郊区的农妇,虔信碧霞元君,会简单医术,常给穷人无偿治病,口碑好,进香时死在山中,天津信徒“在妙峰山下的大觉寺旁为她修了一座坟墓,还在碧霞元君殿西面盖了间殿堂,塑上她的像”。
1925年,王三奶奶像还“完全是一个老妈子的形状”,4年后,顾颉刚再去看,已“头上戴着凤冠,身上批(披)着黄色华丝葛大衫”,成了“慈善引乐圣母广济菩萨”,妙峰山巅的旗帜上,公然把王三奶奶与碧霞元君相提并论……
发现传统的真精神
王三奶奶上位,体现了古人信仰中满满的人情味。
上香者中,不乏极端行为:如爬香,嘴戴牲口嚼子,背马鞍,四肢着地,表示愿当牛马,茶棚则派四个小伙子用白布兜着他,抬至下一个茶棚;再如拜香,几步一磕头,茶棚则持蒲垫向前扔,按礼仪,磕头应在蒲垫上,拜香者只好追着跑,减少消耗;还有翻砖,进香者手持一砖,翻一面磕一头,茶棚便抢过砖,向远处扔去,使其少磕头;另有提灯挂炉,用铁钩穿透皮肉,下挂重物,茶棚用木棍撑住重物,减少痛苦……
民国初年,妙峰山上兴隆十八盘稠茶棚毁坏,无钱修缮,会头连九听说军阀张宗昌的姨太太来进香,就用大钉把自己的腮帮子钉在门框上,姨太太吓坏了,答应捐款,稠茶棚得以修复。
对妙峰山的香客们来说,“仁武”是他们的终极梦想。
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说,传统中国没能力建立强有力的国家行政统治、兴办大规模社会事务,导致在实际生活中,权力结构是松弛和微弱的,是挂名的,是无为的。权力后退,社会便有了空间,只是人们常忽略社会的存在。当妙峰山呈现出社会的真面目时,我们会发现,原来传统文明养育出来的人也有如此的骄傲和自豪,也在追求着理想生活,不惜为此“抢洋斗胜,耗财买脸”。互助、友爱、悲悯、同情、热情、慷慨、侠义、充满自我牺牲精神……这才是我们传统的真精神,难怪顾颉刚先生在百年前发出惊叹,这是“民族强壮的血液,现代国家的雏形”。有了这种精神,中华文明必能冲过历史的地峡,重焕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