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与冰心

　　曾任民进中央主席、名誉主席的叶圣陶以行践道，报效国家，服务人民；以文育人，成为联系广大文教界的核心纽带，乐与人从，春风化雨。正如挚友茅盾感言：“作品乃人格之表现，这句话于圣陶而益信……在初无惊人处有他那种净化升华人的品性的力量……圣陶朴素谨言的作风，及其敦厚诚挚的情感，自有不可及处。”

　　中国诗人唱和诗传统绵延已长。翻检陈次园、叶至善、王湜华编注的《叶圣陶诗词选注》，一百五十余题诗词，经历、交游、思想和情感，体裁多样，内容多元，其中明确标识“题之”“赠之”“和之”“酬之”“送”，或指向诗题对象的，大约能占到一半以上，写作时间跨度约半个世纪，充分体现出叶圣陶对师友的真挚情感，而这正是中华诗教中“以诗寄情”的文化传统，是一代诗人的风雅蕴藉。

　　与叶圣陶同辈或稍晚的民进前贤自然也是重要的表达对象，郑振铎、冰心、赵朴初、顾颉刚、杨东莼、王伯祥、徐调孚、贾祖璋等都曾与之有过诗词往来。或为作品点评，褒扬激励；或怀想纪念，笔端深情；或从游山水，风雅得见；或聚会欢愉，壮志而歌……展示出叶圣陶对于民进师友和民进事业的真挚和期许，白发诗心，唱和有情。

与冰心的海棠之约

　　叶圣陶与冰心都是新文学运动的发起者和参与人，都以独特的创作实践丰富了新文学的宝库，二人也都担任过民进中央名誉主席。他们有着深厚的友谊，彼此欣赏对方的作品，有了新作，经常互赠。《冰心惠赠新印散文本作此谢之》题诗即是。

　　爱诵冰心作，今逾六十年。

　　嘉庐初识面，京市每联肩。

　　书出必相赠，目昏只自怜。

　　悉藏签名本，念此始欣然。

　　嘉庐，是冰心在抗战时期重庆的寓所。诗作中的一个“爱诵”，言浅而情真，恰是笔墨为亲的自然流露。“京市每联肩”，何其鲜活，似可想见两位老人见面叙谈的快活场景。文辞里，叶圣陶即便因为年老目衰，无法阅读，但一句“念此始欣然”依然能体会到收到赠书的喜悦。故他1983年6月25日日记中留下了这样的心迹：“作一律谢之。此诗完成极速，为向所未有。”

　　春花有待，文人雅集，这是传统文化的一个聚会形式。叶圣陶的旧居院内有一株西府海棠，五月怒放，叶圣陶曾与冰心有过海棠之约，然而先后三次因为住院而错过。1984年4月5日，冰心到医院来看望叶老，他非常感动，写诗致谢，开头两句便是：“正候高轩看海棠，却于病舍接容光。”次年3月，叶圣陶在病床上作了一首七绝，“廊外春阳守病房，今年又负满庭芳。章俞（即章元善、俞平伯）二老冰心姐，仍歉虚邀看海棠”。他对邀请老友看海棠的承诺还是念念不忘。

　　美好的海棠之约，直到1987年4月22日才得以实现。那时，二位老人都年事已高，行走不便，就在院子里看花、说话，相互问候，珍重道别。这段民进先贤间的佳话，被一张海棠花下的温情照片永久定格，而在诗句的潜流里，那份对于承诺的信守令人感动，海棠当记，情谊无价。

对于郑振铎的纪念

　　怀人记旧，其情切切。叶圣陶对于郑振铎的纪念诗歌即为典型。

　　郑振铎，笔名西谛，民进创始人之一，与叶圣陶终生为挚友。1958年10月17日，郑振铎因飞机失事遇难。10月20日，叶圣陶闻讯后悲痛万分，“闻之震惊……余与振铎于国庆观礼时晤面，此后即未相见，不意竟成永诀，伤哉！”

　　叶圣陶于当日午后写成一律，以寄哀思。

　　广播发今晨，惊闻君殒身。

　　论交将卌载，违面未兼旬。

　　举国红花变，大同嫩蕊新。

　　前途殊佳境，遗恨莫由亲。

　　笔下，叶圣陶对老友伤逝之情溢于言表，更对其正值壮年，无从实现那些未竟的事业而感到痛惜，情不能已。这让我们看到了一位温和长者的另一面深情。他诗意未尽，再作一首，又写下《悼振铎》。

　　这首诗以七言以排律的方式而就，凡16句，200余字。从“国庆观礼记相逢，语我不久将御风。远行修聘君常事，岂意巨劫值高空……”起句，以叙事为骨架、抒情为血肉，将自己眼中的老友那些非凡的事迹，以典型的场景化铺陈，“孤岛”保护文物、北上解放区、为文化交流出访……塑造了一个为祖国文化勇于奉献的“大勇者”的形象，情感浓烈，极其感人。

　　诗的最后这样写道：

　　呜呼振铎我老友，焉知君命倏尔终。

　　囊尝作词寿五十，祝君文史益精工。

　　君今六十气尚盛，我乃悼君抒哀衷。

　　呜呼振铎我老友，北望双眸泪雨蒙！

　　连用两个“呜呼”，可以想见叶圣陶的内心之痛、之烈，因为知人之深，所以念旧之切如同诗中所言“伤心不独悼老友，尤为社会惜贞忠”。郑振铎是一位文化巨子，本应该在新中国里更有作为，为祖国文化而奋发，惜乎永诀。这“悼”是为故人之逝，是为文化之伤。

　　诗以歌咏，从吟诵的角度来看，本诗长于铺陈，从最后相见到细节回望，从个人之痛到国家之失，从平实潜起到炽热涌流，多层次的情感展开，步步深入，有一种内在的适配性。另外，诗歌所采用的平水韵“一东”，“风”“空”“工”“衷”“蒙”等，气流送出饱满，与情感起伏叠加相应，放大共鸣，延长拖腔，形成一种绵延感，将“悼”的深沉尽显。

　　大约一年后，叶圣陶再次形诸笔墨，写下《振铎老友周年祭》，其中两句“论交卅载如兄弟，死别经年何日忘”，感念依然。

与赵朴初的酬唱

　　1988年叶圣陶逝世后，他的骨灰安放在苏州甪直镇，墓碑上的九个大字：“叶圣陶先生之墓”由赵朴初题写，足以体现其对这位教育界泰斗的敬重。二位长者相差13岁，共同经历了新中国文化教育事业的奠基历程，也是莫逆之交的师友，他们多有诗歌的应和。

　　《集后山句酬朴初》是其中之一。

　　在1973年11月2日叶圣陶日记中有记载，“因赵朴初以集后山句见赠，试效为之，取《宋诗抄》翻所选后山诗，居然集得四句，因即书寄朴初。”这是诗人雅兴所在了。

　　集句，是传统上的一种作诗方法，选取前代一家或几家的诗句，遵循格律要求，经过巧妙拼合成就新意，很能考验一个人的学识与匠心，是古典文学中“化用”艺术的极致，也是盎然趣事。“后山”为北宋诗人陈师道，号后山居士。

　　赵朴初的《集后山句为圣陶先生八十初度寿》写道：“江山满目开新卷，大放酒肠须盏干。莫欺九尺须眉白，百围已试雪霜寒。”集句大气慷慨，元气纵横，“开新”“大放”“莫欺”等用字，彰显了宏阔的气象，而在这之中，一句“百围已试雪霜寒”尽显诗人对叶圣陶的人格敬重和钦佩。叶圣陶的绝句酬唱如下：

　　胸中历历着千年，脱手新诗万口传。

　　能事向来非促迫，龙蛇起伏笔无前。

　　集句诗的四句分别取自陈师道的四首诗，本来毫无关联，却在智慧的运用中，如轻施快剪，细用彩线，将五色云霞瞬间织就一张锦绣，润泽有光。叶圣陶立意高远，起承转合，以一种诗性的眼光看待诗歌和文化，赞扬赵朴初的创作之境。“能事”两句为重，直言诗友为所善之事，从容不迫，放在案头的集句诗，笔走龙蛇，尽显功力。

　　而在当年的12月1日，二人也有唱和，主要针对彼时语境下的儒法文化和影响，各呈见解，俱为诗人本色。

　　作为民进的领导人，叶圣陶和赵朴初长期共事，共同参与国家文化教育政策的制定。1987年民进全国代表大会上，两人并肩坐在主席台的照片，成为他们携手奋斗的历史记忆。

与王伯祥的抄书之乐

　　在叶圣陶的诗词唱和中，有一位从中学同窗时就相知相从，勤勉求学，鼓励信任，人届晚年，依然保持密切联系，结伴访友、研讨学术，续接雅趣生活的师友，他就是著名文史学者、出版家，与叶圣陶并称“苏州五老”的王伯祥。

　　携手而行，敦品励学，两位老人长达半个多世纪的交往，背后是深度的文化信仰和精神世界的契合。在叶圣陶的小说《倪焕之》中，甪直小镇，小桥流水，王伯祥的形象隐约可见；而王伯祥在《五十自寿诗》中“同调最怜叶与顾”一句，更表达对挚友的珍视。

　　同样的，在《叶圣陶诗词选注》里，叶圣陶亲切地称呼这位老友为“伯祥”或“伯翁”，先后有《题伯祥书巢》《伯祥五十初度》《百字令——题伯祥手抄〈清嘉录〉》《踏莎行——题伯翁〈遣兴丛抄〉》等，至于《抄书》《题〈乾隆以来系年要录〉排校残本》等作品也与之有关。它们多是围绕着典籍的抄录、评点而进行，与二人沉潜古典的志趣吻合，相伴的更有师友情谊之语，读来就如同书斋晤对，旁侧丛书绕身，耳传乡音阵阵。

　　且以《百字令》为说。

　　清嘉顾著，展伯翁精缮，闲窗重读。少半童年亲阅历，情景宛呈心目。物候农谣，土宜时尚，迷信觇民俗。诗词博采，吴风于此综录。稍惜自喜沾沾，士绅观点，偶亦充篇幅。从古谁曾超局限，奚责铁卿能独？逝者如斯，新来大好，消息家乡熟。清嘉依旧，而非是录之续。

　　《清嘉录》是一本记录旧时苏州风俗的清代之书。王伯祥花了三个月抄毕，叶圣陶借来观看并题词。因为都是自己乡土的情境，是“幼年所历种种，亦复有味。”小词写得自然平淡，极有画面感，作者对家乡的爱恋和回忆，点点滴滴，经由这薄薄的册页，一一地传递出来。

　　难能可贵的是，作为一位与时代同步的智慧长者，叶圣陶以辩证的观点看待变迁，“从古谁曾超局限，奚责铁卿能独？”他未曾苛求原作者，通达相向，在文字中寻得少年成长的美好，又回扣当下的家乡巨变，予以理解和呼应。不泥于物象，不拘于成见，既禀赋古典，又此心开明，正是如叶圣陶般仁者寿的内里了。

　　叶圣陶日记中曾记载，在特殊年代中，他长年以抄书为消遣，王伯祥也是，所以才有抄录后的题写。他的《抄书》一则自道：

　　一目十行下，或吞囫囵枣；

　　一字莫遁逃，还是抄书好。

　　陶不求甚解，岂谓竟草草？

　　何由毋草草？抄书径可蹈。

　　提笔意始凝，并驱手共脑，

　　徐徐抄写之，徐徐事究讨。

　　细嚼得真味，精鉴乃了了，

　　瑾瑜固惬心，瑕亦辨微小。

　　此际神完固，外物归冥邈，

　　罔觉渐移晷，不闻当窗鸟；

　　佳境良难状，其甘只自晓。

　　同好且过我，诗成寄伯老。

　　显然，这不是单纯读书之法，而是一种心性的舒展，是透过老友的斑点笔墨，忘记时间，回味世情，感受诗意，回归宁静的陶然境界。

　　与叶圣陶以诗歌题赠的民进先贤不止于这些，以上这些师友的应和，已足以让我们领略其气象、品格和境界，得以窥见一位世纪老人丰富的内心。

　　叶圣陶始终对社会主义建设充满热情，为民进的事业忘我奋斗。1979年10月，民进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叶圣陶不顾已八旬高龄，投入繁忙的会务之中，践行他当年在北上途中的宏愿“篑土为山宁肯后，涓泉归海复何求？”他激情满怀，写下一首词《鹧鸪天》，其中有一句“涓涓总愿归瀛海，安问中青抑老人”更是自鉴心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