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烟桥:上海的旧
上海负着文明先进的使命,天天吸受(收)新潮流、新空气,当然是日新又新,不必说了。所以别的地方说新,总不及上海的新得快,并且别的地方以为新,上海老早说是旧了。中间最显著的,要算妇女的装束了,别的地方总是随着上海而变迁的,这时间的相距,最快也要半年。因为风气这个东西,虽是传布得很快,不过从离开到到达,中间有不少的过程,没有交通利器,差不多要三五年才传到,怎么不新旧转换呢。
但是尽管新,终不能把旧完全淘汰,并且有些东西,比别的地方还要旧得厉害,如今罗列在下面,请自命为新上海的新人物,下一个转语来。
像北京、苏州的电话,都是用最新式的话机,只消把听筒拿下来,对话筒报了号数,不多时就有对方的应接声音了,这是何等便利,连无锡也换了。不料日新又新的上海,却还是要练习上肢运动,拼命地摇咧,并且上海电话局的接线生,似乎也比别的地方马虎,倘然不是哈猡生圈,一派胡言(胡言者,洋话也),就不容易接话。这个习惯,改变起来,很不容易,不知有这么一天没有呢。最近正在闹风潮,可笑他们所定的价目,却是用规元做标准,试问两本位不是中国最古的币制么。
因此连带想到各洋行的商业习惯,大多数总是两本位的,在别的地方,老早废弃不用了。那些经济学者,时常想改造中国币制,主张辅币十进位,多么便利,对于两本位,当然反对,谁知上海还是要用十三归算盘六钱九分几的合算,奇也不奇。
说起上海的教育,更是奇异。最新的男女同学,用人体模特儿,最旧的却还是玳瑁边眼镜、木戒尺,门前贴起啥啥书塾,有几家写什么小学,却还是子曰店的老规矩。这种毫无价值的教育,怎样不给新教育家吐弃,然而也能够在簇新的上海生存,并且非常发达,这是什么道理。有许多内地失馆先生,到了上海,不上几年,居然大走红运。据说有几个新兴的公馆里,还是要觅那些老学究呢。
公馆这个名词,也是旧得像古董一样了。前清时代,听鼓辕门的候补老爷,租几椽屋,门上贴着啥公馆的红纸,倘然辕门挂了牌,老爷升迁,好教当差的容易认得。自从光复以后,候补老爷销声匿迹,公馆的起红纸,也长久不见了。可笑上海的遗老买办,并不候补,即都称公馆起来,堂哉皇哉的大书深刻还不多,可是翻开电话簿,那公馆就排云似的罗列着了。
一条南京路,谁也不说是上海的中心点,哪一家不是焕然一新,就是讲事业也都是新兴的居多。不料中间却嵌着一所陈腐旧套的虹庙,在二十世纪的新局面上,忽然加上一件初世纪的废物,好像一群新女子夹着一个老太婆,许多来路货中间放着一件古铜器,可笑不可笑呢。
在上海总算交通便利已达极点了,阔的坐汽车,快的坐电车,那呼么(幺)喝六的蓝呢小轿,当然归于淘汰之列了。可是实际上还是不对,我们在四五点钟以后,有时看见很平稳的抬过,顿然回想到十五年前的苏州乡绅,哪一个不是这个光景。但是上海的轿心子,却只有中国郎中(这个称呼是从俗,实在不通的)的一类,他们似乎非如此不足以表示岐黄嫡系,非此不足以表示保存国粹。
华界的警察,都是平天冠,寒呢暑布,和丘八差不多,租界上的中国巡捕,却用的纬帽。纬帽是前清的礼帽,只有公差和仆役在丧事人家做事,戴的是没有顶没有缨的。不知怎样却给工部局采用了,到现在还没有换去,虽是实质有些不同,论起形式来,丝毫无二。
就是讲到上海人的游戏娱乐,也是渐渐有复古的趋势,像博局盛行挖花和同奇,酸丁闹着扶乩开沙,风头正健的诗谜,不是科举时代考寓门前贡院沿街的字条变相么。
住在内地的人,有一种怪异的心理,上海的旧,并不去批评它不是,或者颠倒说他有了新花样,怪好顽的,竭力去模仿他,所以上海无论怎样旧,还是揭着新的旗帜啊。
(原载《新上海》1925年第5期,署名含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