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祖璋:芙蓉生在秋江上
有一年秋季,在闽南,住在小楼上一间方不盈丈、只有一扇狭长西窗的小室里。偶然临窗西望,几间小屋之外的水沟旁,却有一团鲜艳的红花,原来是一枝亭亭如盖的木芙蓉。虽然它并不就在窗下,竟然也给这间狭窄的居室顿添生气。中学读书时,音乐教室前面也有几丛木芙蓉,但都是灌木,现在第一次遥遥望见这株小树,便倍觉可爱。过去也知道明代王世懋的《学圃杂疏》(1587)曾说过:“芙蓉入江西,俱成大树,人从楼上观。吾地(江苏)如榛荆状。”今天才亲眼证实了他的话,虽然地点并不是江西。
司马相如《上林赋》有“华枫秤栌”之句,晋代张揖说,“华,皮可以为索。”一人就根据皮的用途,认为华就是木芙蓉。如果这个说法凿实,那么这可算是关于木芙蓉最早的记载。(当然,说华就是桦木,应更有理一些。)
梁代江淹有一篇《木莲颂》,说“进采泉壑,腾光渊丘,缃丽碧巘,红艳桂洲。”莲与芙蓉同义,后人也就认为它是指木芙蓉。如白居易咏木芙蓉的诗,便说:“水莲花尽木莲开。”但薜荔也叫木莲,木兰科植物也有木莲,都比作木芙蓉解为常用。
至于木芙蓉这个名称,出处在哪里,也尚待探考。唐代李嘉祐(719-781)、韩愈(768-824)等已都有木芙蓉的诗篇,可见这个名称,一定在他们之前早已有了。
木芙蓉开花于秋冬之交,与菊花同样表现岁寒晚节的精神,因而又称作拒霜花,为诗人所歌咏。如梅尧臣、王安石都有拒霜花诗,王诗就赞美它:“落尽群花独自芳,红英浑欲拒严霜。”而苏轼的诗说:“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唤作拒霜知未称,细思却是最宜霜。”由拒霜到宜霜,特出新意,耐人寻味。
木芙蓉是锦葵科植物,与木槿、扶桑类缘最近,但叶形和花容与蜀葵最为相似。茎直立分枝,与叶都被星芒状毛;成乔木状的小树时,高可达四五米;每年从地下萌生新条而成灌木状时,高仅二三米。叶呈掌状,3-7裂,裂片三角状,卵形而尖,边缘有钝锯齿。花生于枝梢,有线形的小苞10片;萼钟状,5裂;花瓣5片;雄蕊多数,合生成筒状;花柱长,柱头呈五星状。蒴果略呈球形,有硬毛。种子多数,肾脏形,也有毛。
日本南部有野生的木芙蓉,我国却还没有野生种的记载。野生种花单瓣而粉红色,栽培的多重瓣。唐代李德裕的《平泉山居草木记》有“己未岁(839)得会稽之百叶木芙蓉,又得钟陵之同心木芙蓉”的记载,“百叶”就是重瓣,可见重瓣木芙蓉已有1000年的历史。“同心”意义不详,可能是指并蒂,但现在却未有所闻。明代王象晋的《群芳谱》(1621)有四面花的名称,大概就是这一种。同书还提到大红千瓣、白千瓣、半白半红千瓣等品种,都是现在常见的。
梅尧臣有一首《咏王宗说园黄木芙蓉》诗,说它“玉蕊坼蒸粟,金房落晚霞”。南宋戴复古也有诗句:“就中一种芙蓉别,只染鹅黄学道妆。”这应是稀有的品种。后来王世懋的《学圃杂疏》只说:“客言曾见有黄者”,他自己就没有见到过。《群芳谱》也说:“黄色者种贵难得。”不知现在是否还有。
宋祁的《益部方物略记》(1059)记录一种“添色拒霜花,生彭汉蜀州。花常多叶,始开白色,明日稍红,又明日则若桃花然”。南宋末年吴怿的《种艺必用》说:“邛州有弄色木芙蓉,初日白,明日鹅黄,又明日浅红,又明日深红,比落微紫色。又谓之文官花。”这两则记载都是错误的。唐代李嘉祐已经知道:“平明露滴垂红脸,似有朝开暮落悲。”(《秋朝木芙蓉》)木芙蓉跟木槿一样,是朝开暮落的花,不可能一朵花变色达三四天之久。大概与吴怿同时的刘圻父,形容花色为“晓妆如玉暮如霞”。《学圃杂疏》说:“三醉者,一日间凡三换色,亦奇”。《群芳谱》说:“醉芙蓉朝白,午桃红,晚大红者,佳甚。”这些,都是观察正确的。又元代蒲道源有《转观芙蓉》一诗说:“未甘白纻居寒素,也着绯衣入品流”,看来也是在描写它由白而红,变换颜色。《群芳谱》则称它为转观花。总之,添色拒霜花,弄色木芙蓉,三醉,醉芙蓉,转观芙蓉或转观花,名称虽然不同,却是同一品种。宋祁对添色拒霜花还写了几句《赞》:“自浓而淡,花之常态,今顾反之,亦不之怪。”把它与一般花色的变化作了比较,那倒是有科学意义的。
历史上栽培木芙蓉最盛的地方有四川成都,据说五代后蜀时(10世纪中叶),曾于“城上遍种芙蓉,每至秋,四十里如锦绣,高下相照,因名锦城”。(《成都记》)也有人称它为芙蓉城。这虽然出于当时统治者的个人嗜好,也可算是利用隙地,绿化环境的一种措施吧。
木芙蓉最宜于临水栽植,花时水光照映,愈觉鲜艳。如“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东风怨未开”(唐·高蟾)、“溪边野芙蓉,花水相媚好”(宋·苏轼)、“袅袅芙蓉风,池光弄花影”(宋·范成大)等诗句,都描写了它临水的风韵。
柳宗元有诗云:“盈盈湘西岸,秋至风露繁。丽影别寒水,秾芳委前轩。”(《湘岸移木芙蓉植龙兴精舍》)湖南有洞庭湖及湘江等河流,水滨岸际,都是适宜于木芙蓉生长的地方。毛主席《答友人》七律结句:“芙蓉国里尽朝晖。”有人就认为这“芙蓉”是指木芙蓉。
郭沫若同志正是主张这一说的。他说:“主席告诉我们:‘芙蓉国’是湖南的异称。”接着引录五代末谭用之《秋宿湘江遇雨》诗全文,诗中有“秋风万里芙蓉国”之句,他说:“这首诗虽然不怎么好,但它却点出了‘芙蓉国’的故实。‘芙蓉’……有人说是指荷花,但在我看来就是木芙蓉。因为谭诗写的是秋天,正是木芙蓉盛开的时节……如果是荷花,在秋季便已经凋败了。”
还有赵朴初同志的解释,则是:“芙蓉即荷花,请想想看,清晨的日光(朝晖)遍照着满地的芙蓉,这该是多么光辉美丽的世界啊!”
以上两说,应以赵说为是。湖南是以出产“湘莲”著名的,虽然也盛产木芙蓉,但遍地荷花,因此而称它为“芙蓉国”,应是更为名副其实。谭用之在“湘上阴云锁梦魂”之中,见到“秋风万里芙蓉国,暮雨千家薜荔村”这一派萧瑟凄凉的景象,正因为荷花已经凋败枯萎。如果他是在描写鲜艳盛开的木芙蓉,那么,与“暮雨千家薜荔村”的感情,怎样统一起来呢?毛主席对于谭诗,正是“反其意而用之”,“反其意”就从正面反映出芙蓉国里“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光辉美丽的本来面目,抒发了革命乐观主义的精神。所以我们可以肯定,芙蓉国里的“芙蓉”,是“荷花”,而不是“木芙蓉”。
1979年11月
(选自《花与文学》,福建科学技术出版社1989年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