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2010年进入浙江农林大学茶文化学院工作算起，我从事中国茶文化的教学和研究也快有十年了。俗话说的“干一行爱一行”，这十年来我跟原先的老本行考古文物有些渐行渐远，开始慢慢浸淫于中国茶文化的氛围当中，也是颇有所得，不亦乐乎。慢慢的，似乎在圈内也有了一点名气，所以近些年来，我经常收到一些邀约，到一些党政机关去给领导干部做一个“茶与中国文化”的讲座，据说反响还挺好。杭州市委党校、杭州社会主义学院等单位，已经把我的“茶与中国文化”讲座定为每学期的必讲课程。

　　在这些邀约中，经常有一些特殊的要求，希望我讲讲“茶与廉政文化”的关系。一开始我还有点纳闷？茶与廉政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后来我了解到一些背景，慢慢也就理解了。2014年3月18日，习近平总书记到河南省兰考县参观焦裕禄纪念馆，后来参加了兰考县委常委扩大会，在会上教导说：领导干部“空闲时间，陪伴家人，尽享亲情，清茶一杯，手捧一卷，操持雅好，神游物外，强身健体，锤炼意志，这样的安排才有品位。”

　　习总书记的重要指示说得很有道理，从那以后我也就开始留心关于茶与廉政的话题，几年下来，也颇有一点心得。

　　茶性俭，最宜精行俭德之人

　　在茶界，向有“茶性俭”一说。唐代茶圣陆羽在《茶经》中就说：“茶性俭，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茶本是来自山野自然之物，其本质特征应该是俭素的，也最符合中国古代士人修炼身心、提升道德之需。所以陆羽认为茶“最宜精行俭德之人”。

　　早在民国时期，中华茶艺协会就提出了“清、敬、怡、真”的中国茶道精神。其中“清”即解释为“清洁”、“清廉”、“清静”及“清寂”之清。

　　在古籍文献中，最早关于“茶性俭”的文字记载，见于《晏子春秋·内篇·杂下》：“婴相齐景公时，食脱粟之饭，炙三弋，五卵，茗菜而已。”翻译过来，贵为齐国宰相的晏婴，他的日常食谱是：小米饭，烤三只鸟，五个鸡蛋，加上茶菜，可见其素朴。

　　晏婴是春秋时期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和外交家，以反对横征暴敛，主张宽政省刑、节俭爱民为主，被人尊称为晏子。司马迁在《史记》中，将他与齐国的另一著名宰相管仲并列在一起，作传为《史记·管仲晏婴列传》，并对两人进行了这样不同的评价：晏子俭矣，夷吾（管仲）则奢。

　　《晏子春秋》中关于晏婴茶事的史录，是中国史籍中关于的最早食用记载，也是最早将茶与廉俭精神相结合的记载。茶的这种精神特性无疑得到了后来唐代茶圣陆羽的高度共鸣，故在《茶经》中一再指出：“茶性俭（《茶经·五之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茶经·一之源》），并把《晏子春秋》中的这段史料郑重引入了《茶经·七之事》，使其千古流芳，传扬至今。

　　历史上还有一个著名的“以茶养廉”的故事，发生在两晋时期，这就是茶史上一直为人津津乐道的“陆纳仗侄”故事。

　　《晋中兴书》记载：“陆纳为吴兴太守，时卫将军谢安常欲诣纳，纳兄子俶，怪纳无所备，不敢问之，乃私蓄十数人馔。安既至，所设唯茶果而已。俶遂陈盛馔，珍羞必具。及安去，纳杖俶四十，云：‘汝既不能光益叔父，奈何秽吾素业？’”

　　两晋时期的豪门世族，有以奢侈为时尚的风气，而此一时期的儒家学说践行者们，则承继晏子的茶性俭精神，以茶养廉，以对抗同时期的侈靡之风。故事中的陆纳时为吴兴太守（湖州市长），谢安则为东晋政治家、名士，时任吏部尚书、中护军。

　　陆纳任吴兴太守时，大将军谢安时常前来拜访。陆纳平常只以茶水水果招待而已。陆纳之侄陆俶怪其叔父太过简慢，于是自作主张，私下准备了够十数人享用的“盛馔”。

　　谢安到访时，陆纳照常以茶果相待，但陆俶就拿出了早已准备的“盛馔珍馐”。当着客人面陆纳不好发作，等谢安一走，就责令打了侄子四十大板，并且责道：“你既然不能光大我的门风，为何还要玷污我一贯朴素廉洁的名声？”

　　此处说的是陆纳内心清高绝俗，将自己的为人处世称为素业，一种素王成就的大业。没想到侄儿不理解，以俗气秽污了他的清名，故以四十大杖惩罚之。

　　关于“素业”，另一说指指清白的操守。如唐刘长卿《哭陈歙州》诗：“千秋万古葬平原，素业清风及子孙。”又唐朱庆馀《秋宵宴别卢侍御》：“清班无意恋，素业本来贫。明发青山道，谁逢去马尘。”反正，“素业”是一个非常好的名词。记得有一次我去时任浙江农林大学茶文化学院院长、因《茶人三部曲》小说获得茅盾文学奖的王旭烽教授办公室，发现她的墙上就挂着一块匾，上书“素业堂”三字，原来她的斋名就叫“素业堂”，其渊源即来于此。

　　同样在两晋时期，还有一个著名的历史人物桓温，《晋书》记载他说：“桓温为扬州牧，性俭，每宴饮唯下七奠拌茶果而已。”说的是扬州太守桓温性情俭朴，每次宴请客人，只设七个盘子的茶食。桓温曾离帝位一步之遥，终究未纂。性俭之人，以茶养廉，培养克制自己的能力。在欲望翻腾冲动之时，这一步终究没有迈出去，也算是品茶人中的一个典型人物了。

　　那些“性俭素”的另类皇帝

　　说到古代的皇帝，似乎就是穷奢极侈的代名词。古来帝王，极重身后之事。秦始皇甫一登基即可以营造陵墓，汉武帝刘彻在位60年，每年将收括来的奇珍异宝提前埋进陵墓（茂陵），据说到下葬时陪葬品已经塞不下了。

　　就算是喝茶这件事，古代皇帝铺张排场起来也是了不得。唐末徐夤有诗《贡余秘色茶盏》诗云：“捩翠融青瑞色新，陶成先得贡吾君。巧剜明月染春水，轻旋薄冰盛绿云。”这里说的就是唐五代越窑生产的秘色瓷茶盏。所谓秘色瓷，据文献记载，相传五代时吴越国王钱缪命令烧造瓷器专供钱氏宫廷所用，并入贡中原朝廷，庶民不得使用，故称越窑瓷为“秘色瓷”。周辉《清波杂志》云：“越上秘色器，钱氏有国日，供奉之物，不得臣下用，故曰秘色”。但究竟什么才是秘色瓷，一开始人们也明所以。一直到1987年4月，考古人员在陕西扶风县法门寺塔唐代地宫里发掘出13件越窑青瓷器，在记录供奉器物的物帐上明确记载着“瓷秘色十三事”，人们才开始真正认识了所谓“秘色瓷”。这批“秘色瓷”除两件为青黄色外，其余釉面青碧，晶莹润泽，有如湖面一般清澈碧绿。同样在法门寺地宫，出土了2499件唐代宫廷金银器，其中就有一套极豪华的金银茶具，如鎏金银茶碾子、鎏金仙人驭鹤纹银茶罗、鎏金鸿雁于飞银笼子、金银结条笼子、鎏金银龟茶榼、鎏金摩羯纹蕾纽银盐台等，都是当时唐代皇帝饮茶专用器皿，后来赏赐给法门寺的，其奢华可见一斑。

　　但是，历史上也有这样一位皇帝，临死时明确嘱咐身后一切从简，但有茶水即可。他就是南北朝时的齐世祖武皇帝。梁代萧子显在《南齐书》记载，齐世祖武皇帝在遗诏中，有“我灵座上，慎勿以牲为祭，但设饼果、茶饮、干饭、酒脯而已”的训示。

　　这简直就是“勤俭闹革命”的典范了。2005年，我在杭州出版社出版了一本《调鼎集》，是“中华食趣文丛”之一，专讲中国古代炊具食具文化。在其中“御宴精具”一节中，也专门提到了这位齐世祖武皇帝，说他生活艰苦朴素，盛菜用的盘是用蚌壳做的，事见《资治通鉴》：“性俭素，常膳不过数品，私宴用瓦器、蚌盘。”

　　不过放眼历史长河来看，这样的皇帝总归还是极少数，属于另类。不过到了明代，又出了一个，这就是明太祖朱元璋。

　　从唐代开始，一直有让地方进贡春茶之惯例，而且有时间和数量、质量的严苛规定，成为地方政府沉重负担。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生性节俭的明太祖朱元璋，下令正式废除进贡团茶。

　　朱元璋下令停止贡茶，最初动机是给地方政府“减负”。但客观上影响了中国人饮茶习俗的改变，从此散茶冲泡成为国人饮茶的主要方式，朱元璋因此也被写进了中国茶文化发展史。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生于元末贫农之家，小时为地主放过牛，后当过化缘和尚，受尽风餐露宿之苦，对官吏欺压百姓之事感受颇深。当了皇帝后，曾立下规矩：“官吏凡贪污蠹害百姓者，严惩不恕！”

　　岂料他的女婿欧阳伦为了牟利，偷运茶叶出境，高价卖给西北少数民族，又偷运马匹入境，高价在内地贩卖。沿途官员碍于驸马面子，均不敢告发，但一次却在兰州黄河大桥的桥头出了“岔子”。看守小桥的小官是个忠于职守、不畏强权之人，发现车队所运的是禁运的私茶，便将车队扣押，上报，等待处理。

　　朱元璋收到奏章，得知有人公然违反禁令，贩卖私茶，大为震怒。仔细一看内容，发现违禁者恰恰是自己的女婿欧阳伦，更为吃惊。他派员经过调查核实，证明奏章上说的全是实话，不免为此感到为难。如果依法严惩，欧阳伦就得杀头，自己的女儿就成了寡妇。如果不依法严惩，朝廷法规成了一纸空文，以后如何服众，谁还会来秉公执法？

　　经过一番权衡，朱元璋还是下令让欧阳伦立即自杀，并专门派出使臣赶往兰州，对那个严格执法、不畏强暴的守桥小官进行嘉奖。

　　这个“朱元璋为茶杀驸马”的故事，也可以算是古代“以茶养廉”故事中的一个经典案例了。

　　仅以紫砂茶壶随葬的正二品官员

　　在上一篇中华茶文化随笔中，我曾经写到过我年轻时在福建漳浦参加暑期文物调查，结果碰到了盗墓事件，墓中出土了一件堪称国宝的紫砂壶“大彬壶”的故事。其实这个事情，也可以当作是一个廉政故事也说说。

　　“一个位极人臣的正二品官员，告老还乡后以教私塾为生，死后仅以一把生前喜爱的紫砂壶随葬。数百年后他的墓葬被盗，在考古人员抢救发掘时，这一内幕才为天下所知。”这是我后来在报上发表的《观壶小记》一文中的一段话，说的正是明代户部、工部侍郎卢维祯墓出土时大彬制紫砂壶一事。

　　这是1987年暑假发生的事，我当时刚好在现场，亲眼目睹了考古发掘全过程。那年暑假，根据学校的安排，我和几个同学被分配到厦门附近的漳州市漳浦县做暑期文物调查。

　　所谓文物调查，一开始其实只是在文化馆里整理文物，给那些陶罐、石器画图，也是百般无聊，让人牢骚满腹。但是7月底的一天，偶然听说在漳浦县磐陀乡一个山坳里，一座古墓被盗。我们的机会来了。被盗的古墓需要进行抢救性发掘，我们这些厦大考古专业的学生正好派上了用场，于是我们跟当地文物干部一起赶赴现场，对古墓进行发掘。

　　古墓藏在一个山坳里，从堪舆学（风水）的角度看，是一处非常好的吉壤。但是因为年岁久远，已经相当破败，沿路可以看到已经破损的石羊、石马等石象生，倒卧在路边。有石象生的古墓，墓主生前肯定是地位比较高的（石象生是墓前的仪仗队）。

　　这是一座夫妻合葬墓。等我们赶到时，右边的女棺已被炸开一个口子，所幸左边的男主人墓穴未受干扰。古墓是用掺了糯米浆的“三合土”浇筑的，异常坚固。请来的民工用锄头挖了半天挖不动，不得已为了抢时间，我们最后用了跟盗墓者一样的手法，用炸。墓里首先发现一块青石墓志。非常奇怪的是，这个墓志是由两片青石凿成，有字的一面合在一起，如同现在的书籍（这样的好处是保护墓志石刻不被侵蚀漫漶）。把两片青石剥开之后，我们在现场释读了墓志，得知墓主人叫卢维祯，明代漳浦人，曾任户部、工部侍郎，死后追封户部尚书（相当于现在的财政部长），是正二品官。

　　令人感慨的是，这位叫卢维祯的明代官员，其实是一名清官。棺里并未出土多少值钱的随葬品，我印象很深的是一把木头算盘（他是财务工作者）、一把小秤、零星的几件文房用品（如青花瓷水注等）。

　　等棺木从墓穴中拖出来之后，我们远远地看见，从墓主人头边取出了一个蓝印花布包裹。打开包裹来看，原来是一把紫砂壶。这把紫砂壶看起来很普通，表皮还有梨花状的斑点，乍看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唯一看起来比较奇怪的是壶的盖子造型，上面有三个角，倒过来还可以当茶杯使用。

　　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原来这把紫砂壶竟然是明代制壶名家时大彬的作品。在壶底刻有“时大彬制”四字，这把壶我当时还在手上捧过，但没有注意到底下的刻字。时大彬被誉为明代三大制壶妙手之首，传世大彬壶如凤毛麟角，考古出土者更是寥若晨星（一共四件），其中三件在江苏出土，唯一一件在外省出土的就是漳浦这一例。

　　更神奇的是，后来打开壶盖才发现，里面还藏着满满一罐干茶，经鉴定，是福建安溪的铁观音茶。这也是考古出土的年代最早的干茶样品。

　　当然，如果从现在的文物鉴定角度看，这把明代时大彬制的紫砂壶也是堪称国宝的文物精品。时大彬号称明代“三大壶中妙手”之首，所制紫砂壶存世不多，考古出土的真品更是凤毛麟角。漳浦出土这件三足壶，现已成为漳浦县的“镇县之宝”。

　　但在当时，紫砂壶也只是文人雅士所喜好的饮茶器具而已，并不算名贵之物。卢维桢位居正二品官员，在年方50之时，辞退“代理仓场总督”之职，向万历皇帝陈词，自动致仕，告老还乡。身后随葬之品，简单如此，真是可以作为廉政楷模来宣传了。值得注意的是，他死后用紫砂壶装了一罐茶叶随葬，说明他是嗜茶之人。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喜欢喝茶的人，容易成为廉洁的人？

　　（作者系民进浙江省委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