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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书店——一个特殊的文化沙龙

发布时间:2021-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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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乡下有句俗语,叫做“赶进搭出”。意思是说,虽然看上去好像是赶上了,其实已经接近尾声,所以与没赶上相差无几。现在我于旧书店也这么说。

  中国有旧书店不知道始于何时?说唐朝似乎嫌早了些,不过在北宋末年李清照的《金石录后序》中就说过这样的话:

  “每逢初一、十五,告假出去,典当衣服,得到五百钱,走进相国寺,买了碑帖和果子回来,我们俩就一面伸开碑帖欣赏,一面吃着果子,自己以为是葛天氏的老百姓呢。”(原是古文)

  到了清朝,旧书店已经遍及全国。吴敬梓在《儒林外史》里写到蘧公孙时说:

  “那日打从街上走过,见一个新书店里贴着一张整红纸的报帖,上写道:‘本坊敦请处州马纯上先生精选三科乡会墨程。凡有同门录及硃卷赐顾者,幸认嘉兴府大街文海楼书坊不误。’”

  马纯上先生是以选编时文为业,选编好后,就由书店印刷发行。因此我想,清末民初我国最大的一家书店叫《商务印书馆》,它之所以取这个名字,也就是由于这个缘故吧。因为它也是出版社、印刷厂和书店三位一体的。后来才把它分别开来,如中华书局、开明书店、文化生活出版社,等等,就都不表上“印刷”的字样。

  我生也晚,见到旧书店的情况只是从抗战前夕到抗战胜利后这十多年的时间,虽然为时不长,却是兴旺发达的一段。因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中国有过一个文化发达时期,中途却被日寇的侵略打破了。抗战一胜利,如饥似渴的读书人都想弄到书籍,所以无论是线装的古书,还是平装的旧书(包括外国的翻译)都很吃香。记得1964我向北京的知堂借阅废名(冯文炳)的小说书,他就在信中告诉我说 :“废名旧作今已无存,因为友人欲得已悉举以赠之矣。闻旧书店里近亦难再得。”古旧书的突然减少,另外还有三个原因:一是“土改”烧掉了不少古旧书,有的还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旧物。二是在“三反”时期“有大多数悉已做了纸浆”,这也是知堂在信中告诉我的。三就是“文革”期间的大量焚烧。“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有古旧书,买卖古旧书的书店自然也就只好关门了。

  但是尽管如此,上了年纪的老知识分子,有时在闲谈中还会回忆到它,低回往复,真大有“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样子。这是因为它是一个特殊的文化沙龙,与别的行业的会所不同。它要高级得多,也有趣得多。所谓特殊,可以从三方说:

  首先,书是一种特殊的商品,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可谓是一种神圣而又高贵的东西。清代学者、书法家梁山舟在送给同乡望族杭州许学范的一副对联是这样写的:

  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

  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读书既然如此重要,所读之书自然非看重不可。从前我在南京读书,宿舍面对百步坡,有一天我看见胡小石先生从门前经过,当时我就写了这样一首小诗:

  有个老人从地上拣起

  一张古书的碎片,

  琅琅地读着走过去了。

  有的人甚至把书籍看得比自己还重要。鲁迅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个。我写过一篇《鲁迅先生爱书的故事》,已收在《尘与土》这本集子里,其中就有这样一节:“忘记有谁说过,鲁迅的生活,是精神胜于物质。他对于衣服极不讲究,可是他处理他的书籍文具,似乎是比生命还看重。譬如书龌龊了,急起来他会拿衣袖去揩拭;手不干净,也一定洗好才翻看。”

  第二,特殊的买主。俗语说:“宝剑送英雄,脂粉送美人。”买书的自然是读书人无疑,从学生到学者专家,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知识分子。在平常人看来,他们有的甚至就像发疯一样。有的名人深居简出,平时懒得出门,可是对跑古旧书店却是例外,冒着寒风,顶着烈日,也在所不顾。有人想要见他,在家里很难如愿,如果跑到古旧书店去,十有八九不会落空。有的经验丰富,丰富到连旧书业中的人也怕。譬如北大教授朱希祖就是这样的人。据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说:

  “朱遏先名希祖,《北京大学日刊》曾经误将他的姓氏刊为米遇光,所以有一个时候友人们便叫他‘米遇光’,但是他的普遍的绰号乃是‘朱胡子’,这是上下皆知的,尤其是在旧书业的人们中间,提起“朱胡子”来,几乎无人不知,而且有点敬远的神气,因为朱君多收藏古书,对于此道很是精明,听见人说珍本旧抄,便揎袖攘臂,连说‘吾要’,连书业专门的人也有时弄不过他。所以朋友们有时也叫他“吾要”,这是浙西的方音,里边也含有幽默的意思,不过北大同人包括旧时的同学在内普通多称他为“而翁”,这其实即是朱胡子的文言译,因为《说文解字》上说,“而,颊毛也,”当面不好叫他朱胡子,但是称“而翁”,便无妨碍,这可以说是文言的好处了。”

  我从前认识过一个杭州古旧书行业的老前辈,他告诉过我许多买卖书的故事,包括毛润之叫康生搜购《西厢记》。不过最能说明文人爱书的还是郑振铎。在新民路(即今解放街)上有一家古旧书店叫拜经楼,店主叫朱立行,此人收书很有办法,对书实在并不太懂。有一次,他花了三元钱在绍兴收到了一本《梅史》,为休宁汪氏所著,通称汪氏《梅史》。被松泉君看到了,知是好书,就用十元钱把它转买到手。巧不巧下午郑振铎到松泉阁看书,竟愿出一百元购买此书。后来我查阅郑振铎的《西谛书话》,在下册《漫步书林》中有一篇《汪懋孝·梅史》的文章,一开头就说:“我在杭州一书肆,获见《梅史》,即诧为未见书,急购得之,携之行箧,不离左右,可谓珍惜之至。”从三元到十元,再从十元到一百元,跨度如此之大,不知道郑君所为何事?这是我们一般人很难理解的。

  第三,特殊的商人。 买卖古旧书这一行,虽然也是经商,但因为经营的是一种特殊的商品,所以他们一边与挑水“阿四”、旧货小贩“老虎”为伍,一边又拼命挤到读书人的堆里去。换句话说,他们经常要与学者、教授、文学家打交道,甚至有的达官巨商和宗教界人士也因为酷爱书籍而与之多有交情。尽管他们本身的地位不高,但看在书的面上,所谓爱屋及乌,有时候便会得到一般商人得不到的礼遇,如阿英之结交王松泉,王绶珊之信赖朱遂翔, 郑振铎之表扬杜国盛,朱瑞之善待“朱华娘舅”都是。说到人品,自然良莠不齐,所谓在商言商,说到底他们还是以赚钱为目的的商人,如果买主内行些,他们就少赚些,如果遇到像朱希祖这样的老手,他们就要叫苦了。不过像这样的老手毕竟是少的。所以人们一般都把他们叫作“书估”,可以称得上“书友”的是少数,即使是书友,那也是以后的事,开始也还得填付许多学费不可。

  (作者为杭州民进下城区基委会会员)

作者:孙旭升
责任编辑:代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