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小玲:丽泽高风说古祠
历史上的广州人总是不经意地忽略了河南。
人们习惯了追逐繁华。尽管睛波荡漾的珠江,如玉带般飘在广州胸前,广州人习惯称江为“河”,河南河北,皆为上天所赐,一样的白云清风,一样的绿树红花。可一百多年间,河北已是广厦绵延,河南却依旧蛙噪蝉鸣。也许因为忽略,河南的这一遍宁静和惬意,却意外地将广州历史最大限度地保存下来。
走进历史深处的广州
当东汉杨孚官罢荣归,在河南筑庐而居;当南宋李昴英在外面建功立业,父丧之后,他奉柩归葬文溪,“奉柩归葬。囚筑室墓下,聚族讲学,累召不起。”有学问的孝子为河南人之楷模;当清代富商潘振承、伍秉鉴在河北“十三行”与洋人周旋,获得巨利后买舟南渡,回到漱珠涌畔的华宅尽享荣华;当居巢、居廉在瑶溪设帐授徒,植出岭南书画一片茂林,历史可曾预见这样一个未来——不经意遗落的一颗粗砺的石子,在岁月的母蚌里,两千年的风雨,已打磨出一颗辉耀岭南的明珠。而这明珠的每一束光芒都是历史的折射,我们可以沿着光芒指向,走进历史深处的广州,甚至走进古老的中国。
如今,走在河南这片融园、林、湖、涌、江一体的城市岛区,深深地呼吸,竟然是脱尽铅华的一派古韵,青砖黛瓦,古风犹存。当因着城市向国际大都市高速进发而带来的摧枯拉朽,广州辉煌的文明已被地上的“石屎森林”和地下的“疾速巨龙”所摧毁,处于河南的海珠区却意外地承担了守护文明的历史重任,给广州留下了一分诗意,留下一分可供子孙万代欣然留顾的遗产——在海珠区9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竟然屹立着一百多座保存完整的宗族祠堂。这是怎样的一个奇迹,又是怎样的历史远见?
祠堂是中华民族特有的建筑,是先民精神和英灵栖息的殿堂,也是百世周宗家族传承的纽带。祠堂凝聚宗族之亲,传承之孙之孝,作为“申述根本返始之心,尽子孙孝情”的祠堂还是祭祖、正俗、教化等事务的圣地,它集宗教、伦理道德、法律于一身,也是一个宗族最高权力的象征。所以,祠堂就是历史的教科书,今天我们阅览祠堂,就如同阅览一卷绵长的历史画轴,在每一片砖瓦里发现历史遗落的精彩细节。
漫步在如今的海珠区,心潮不断地激荡着。据历史记载,珠江流域早在商代便已经聚居着一个与中原农耕社会不同的部族,这部族以航海、捕鱼为业,被称为“百越族”之一支。由于北有绵延五岭作屏障,南面浩瀚南海,这样的地理环境造就了百越旅人敢为人先、追求自由的精神特质。先人不断披荆斩棘,垦田开村,在这五岭之南营造了一方独立的天地。广州在秦时已经设郡,而珠江之南岸,从我们搜集到的文物中发现,今天的海珠区原属番禺茭塘司,在汉代已经有先民在聚居,元代蒙古人人主中原,曾有规制平民不得立宗祠、建宗庙,到了明代嘉靖实行开禁,于是各姓望族的祠堂如雨后春笋般屹立在村落中,肩负起“延世泽”、“振家声”的重任。
祠堂是中国人心中家园的灯塔,无论万里漂泊,依然心系宗祠。但因连年战祸,华夏大地北方的祠堂已经所剩无几,唯有南方,特别是珠江三角洲,还能把祠堂小心翼翼地保存下来。但到了20世纪中叶,在战火中幸存的祠堂又一次难逃灭顶厄运,一大批古祠在“大炼钢”运动、文化大革命的“破四旧”运动中,以及近年的房地产开发热潮的冲击下消失,海珠区的祠堂的命运当然也不能幸免。然而,如今漫步黄埔村,修葺一新的祠堂就像被子孙们百般敬重的长者,竟“衣着光鲜”地静立村中,每一位游子、游人都视之微笑,心生感动。是的,敬老,是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一种崇高的情感,敬重长辈,是一种修养,一种美德,也是一种社会习惯。对先辈修建的祠堂,后人重修,慎终追远,传承文化,是义不容辞的责任。正是黄埔村祠堂的重新修葺给我们的感动,让我们产生了追寻海珠祠堂,弘扬祠堂文化的冲动。
坚守精神的家园
由黄埔村起步,我们走访了龙潭村、土华村、沥浯村、赤沙村、仑头村……我们为纶生白公祠的建筑艺术陶醉,为卫氏大宗祠庄严宏伟震撼;我们在正气凛然的邓氏大宗祠前追思,在破落的潘氏家祠前扼腕;我们敬慕白纶生先生的乐善好施,也向往胡璇泽先生人生的多彩多姿;我们在纯阳观前凭吊南雪祠和菊坡祠,在小洲村粤梅简公祠抚摸明代的遗砖……走进一座座祠堂,走进一个个家族,每天都在翻阅一页页史书,其中有志得意满的辉煌,也有多灾多难的泪水。一个家族史就是一部民族史的一个章节,我们从中读到太多的悲欢离合,太多的起伏升沉。然而,让人振奋的是,海珠的先人通过祠堂留给我们的竟是一部气壮山河的创业史、奋斗史。这就是一种精神,一种有着浓郁广州特色的刻苦、务实、创新、乐善的精神。广州一部惊世特立的近代史,几乎都与江南的海珠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十三行”是中国近代商贸史重要的一页,这一页的“写手”就是居于珠江南岸的潘氏、伍氏、梁氏;广州第一座发电厂、第一座制糖厂在中国民族工业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其缔造者是黄埔村的冯氏;中国第一个外交官,追索回庚子赔款,送学子出国留学的是黄埔村的梁氏子孙;兴建中国第一条铁路的官员是从黄埔村走出的胡栋朝;改写华侨血泪史,成为多国侨领的是黄埔村胡璇泽;被皇帝颁赠恩赐“乐善好施”牌坊的是龙潭白氏;在甲午战争中抒写爱国浩歌的是龙涎里邓世昌……
午后,走进古朴肃穆的祠堂,在洒满阳光的天井,聆听祠堂父老的娓娓叙说,仿如听一部“清史演义”、“民国演义”,听得人热血沸腾。是的,祠堂的源流让我们寻找到祖先跋山涉水的勇敢足迹,在祠堂里听到的故事,又让我们从中感受到祖先的克勤克俭,孜孜进取的精神。海珠区祠堂里的祖先,大多是从中原经南雄珠玑巷而来。他们在河南这片濒临珠江的土地上或围海造田,或精心营商,或扬帆海外创业,或潜心研读学问,都取得巨大成就,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物质和精神财富。以至今天,我们站在各姓宗祠面前可以那么自豪,那么振奋。瞻仰巍峨的灰脊斗拱,我们仿佛听到先辈的谆谆教诲;抚摸古朴的青砖石柱,我们犹如紧贴先辈胸襟。细读各祠堂的对联,我们心中充满了感恩。祖先啊,是你们创造了海珠,这一座座祠堂,是你们留给我们的一座宝库,物质的、精神的,让我们享用无穷。是你们的远见和坚守,不趋名逐利,坚守这江南的宁静与质朴,才有今天,我们子孙后代能避过世俗的霓虹,在这有湖有水有村庄的都市静园中与你,也是与历史深情对视。
“抢救式”的寻访与编撰
为编撰《海珠古祠堂》一书,海珠区民间文艺家协会的民俗工作者带领着社会上热爱民俗的志士和大学生,用一年的时间,走遍了海珠区的大街小巷、村庄院落,对海珠区的所有祠堂进行了一次寻访调查。这是一次前无古人,难有后者的旅程。是的,在我们的前面,还没有人做过这样的工作,不仅仅登记祠堂名录,丈量祠堂规模,而是要挖掘祠堂的历史,搜集祠堂的故事,通过打捞那湮没在历史深处的细节,还原历史枝蔓。遗憾的是,由于各个年代不同理由的破坏,我们需要的资料几乎空白。每一块青砖都是一把打开历史大门的钥匙,每一位父老都是我们的引路人,每一件文物都是我们的巨大惊喜。在寻访的过程,我们内心充满了焦虑——在宗族中口口相传的祠堂旧貌已经不复存在,更多的只有颓垣败瓦,甚至有些只剩下一截断碑,或者一段回忆。即使尚存,也抵挡不住今人的占有欲,随时有被拆毁建成“握手楼”的危险。而且,我们更清楚地认识到,这是一次“抢救式”的寻访,因为祠堂的亲历者已经相继故去,最后掌握家族发展线索的父老们也是垂垂老矣,如果不及时抢救,那么历史的经纬将会断裂,一切的浮华都将成无本之木。正是怀着这样的使命感,使我们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争分夺秒,殚精竭虑,生怕辜负了祖先,辜负了时代。
终于,我们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向读者敬献了这部《海珠古祠堂》。该书是根据海珠区文博中心海珠区文物普查提供的线索对现有祠堂进行考察、整理,并通过深到深入各村采访祠堂和父老,取得第一手资料,然后核对族谱,考查有关文献而完成的。全书分四部分:一、海珠崇祠八座,通过六个望族宗祠和两个名人祠堂,勾勒出海珠人民多彩多姿的历史画卷;二、海珠特色祠8座,分别从建筑特色,祠堂名人特色,宗族发展特色、建制特色等几个方面,重点展示海珠的特色;三、众姓祠堂116座,全面展示我们能搜寻到海珠区各姓氏祠堂。
我们知道,由于时间所限、能力所限,特别是历史线索所限,这部《海珠古祠堂》还是非常不完善的,会有遗漏,会有谬误,真的不敢说是对历史,对海珠各族人的一个完美交待。但是,我们深知,如果知难而退,那么不出二十年,这活在人们心中的辉煌祠堂必将化为尘土,成为像“南雪祠”那样的“纸上祠堂”,而所有有关宗族的记忆必将成为夕阳下的挽歌,中华海珠人的宗族血脉必将戛然断裂,心灵的殿堂轰然倒塌。因此,我们别无选择地担负起这“延世泽、振家声”的重担,我们义无反顾地“铤而走险”!
然而,寻访海珠祠堂的历程,却是一次愉快的巡礼。太多的精彩,太多辉煌,太多的激动,太多的留连忘返,太多的获益和启迪让我们满怀感激——因为,我们真正地触摸到历史,我们听到了从远古传来的祖先们伟大的脚步声。我们期待这如鼓点般的步声,能敲击所有热爱中华文化的赤子的心灵,从浮华的梦中惊醒,重新审视来路,重新辨明方向。愿祖先的丽泽如甘霖般滋润后代,愿祖先的亮节高风在我们手中传承,愿海珠的古韵遗风在我们手中更好地承继,让海珠在我们手中变得更加美丽!
如今,海珠古祠堂的大门在这里打开了,为所有渴望寻根问祖,慎终追远的赤子打开,古韵悠然,烨烨生辉!是你们的远见和坚守,不趋名逐利,坚守这江南的宁静与质朴,才有今天,我们子孙后代能避过世俗的霓虹,在这有湖有水有村庄的都市静园中与你,也是与历史深情对视。
注:此文原载《广州华声》总第116期 2014年第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