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民进网站 > 民进风采 > 民进艺苑 > 文学作品

张金凤:平民萝卜

发布时间: 2023-01-16
来源:
【字体:

  “萝卜”,唇齿间噙着这个词,就有津津的鲜辣滋味在味蕾的记忆中跳舞,眼前浮现深秋的一片青绿。

  市井间呈现的萝卜是青青的棒槌模样,这是忽略了它童年和青春的萝卜,是一个只有故事和无限爽辣滋味的中年萝卜。认识萝卜的童年需要攀着节令的竹简,从数千年的农耕园圃中探看。《诗经》里的萝卜叫“菲”,这粗手大脚的民间萝卜,当时备受人们宠爱,那叫做“菲”的植物呈现的是一片翠绿碧盈的秋天菜地。大地上的萝卜叶子折射着蓬勃的生机,但土里看不见的部分才是萝卜的内核和灵魂,那是一只只萝卜埋头于沉寂中在历练。光鲜的终如浮云,沉潜的事物总是在最后给你瞠目结舌的答案。萝卜如是。

  “拔起萝卜带出泥”,萝卜与泥土是血脉关系,被泥土掩盖着的萝卜,它潜藏着、生长着,将土里暗藏的那水、那甜、那辣、那脆都吸附而来,把它们变成自己的身体和生命。一层微皴的外皮内,是一层半指厚的青绿色铠甲,俗称萝卜皮,它是最辣的部分。穿过萝卜皮才是充满水脉的绿色瓤,这就是简单的萝卜,它仿佛在传递一种朴素的乡土哲学:谁不能承受萝卜皮的辣,谁就难以抵达它内里甜津津的水脉。

  时令到了伏尾,酷暑的炎热在慢慢消退,北方平原上高大的夏庄稼间隙里,一小块一小块熟地给萝卜留着舞台。土地被刨整得暄软,筑起矮矮的胖垄。戏台不能太高,那些萝卜的褐色种子太纤小,它们不怕乡村的风,但是怕羞,怕被看热闹的人群搅扰了香梦。

  日子还热着,汗珠在菜畦边化成了秋风。立秋了,萝卜苗绿莹莹地盖住了菜地。萝卜似乎从一出土就是农人碗边的花儿,在萝卜畦里小心翼翼地间一把萝卜苗,将脆生生、水汪汪的萝卜苗儿洗净,淋上几滴醋或者酱油一腌,萝卜苗就像扮上戏的角儿,成了开胃合口的下饭小菜。畦里的萝卜苗密匝匝,拔几次也不见少。萝卜的成长像一场马拉松,童年要经过多次筛选和竞争,要跨过许多次间苗的坎,才能成行成趟肩负使命一直长到老秋,成为深秋里威武的大萝卜。

  仲秋时节的萝卜,苗儿绿得满眼苍翠,赛过拇指粗的萝卜,有了辣性,用来蘸酱下饭那是天然佐餐佳品。萝卜叶子此时汹涌着绿,人们擦着汗珠盼着大豆赶紧落地,好磨豆浆馇小豆腐时吃,一家家的灶房里飘荡着萝卜缨子小豆腐的香气,把月亮馋得都瞪圆了明亮的眼睛。

  人们喜欢萝卜泼泼辣辣的生长,它们像乡下散养的野孩子一样,风里生、土里长,没病没灾地长大。萝卜夏天种初冬收,期间并不需要施肥除虫等繁琐程序,只要不渴,它就水润润的一个劲长。在干旱的日子里,它努力咬牙坚持,把筋骨锻打得坚硬。人拔起旱地里的萝卜,咬一口,嗨,太辣了!不怨萝卜,天气太干,那股辣是它对抗自然的硬骨和脾气。

  “采葑采菲,无以下体。”《诗经》中这样唱,曾经被叫做“菲”的萝卜,古称也有蔓菁之说,后来这俩名字成了两种植物,“葑”是蔓菁,“菲”便是萝卜。观“蔓菁”二字字形,颇有仙气,宛若衣袂飘飘的闺阁女子,又如降临人间的仙子。《尔雅》称萝卜为芦菔,众多典籍和杂史中赐予它雹突、紫花菘、莱菔、罗服、萝菔等诸多名号。最终,只有“萝卜”被老百姓认了下来。“萝”有袅娜之态,似爬蔓的植物,而它卸下了自己的水袖和攀援高处的梦,愿意将自己的青春在土里长大而不是在风中招摇。老百姓愿意把自己的眼睛看向更开阔的天空,不管眼下的日子多么贫瘠,有一个“萝”字陪伴是心安的也是旖旎的。

  在乡下,萝卜似乎是一种万能作物,医家把它当药,老百姓也无师自通用它消弭许多身体的业障;人们把它当成水果,嘎嘣脆的萝卜是沉闷日子里溅起的水花,宏大叙事里精彩的抒情,严整交响乐里跳跃的华章。更多的餐桌把它当饭当菜,在曾经节衣缩食的日子里,萝卜甚至挑起大梁。萝卜身兼数职,是锅台边旋转的母亲,是磨道里跋涉的父亲,是荷叶笺上开出的一剂药方,是粗瓷大碗里的梁柱,是休闲时光里的锦上花。

  一剂萝卜天下安。老百姓不慕求别的,身安就是最好的本钱,“鱼生火,肉生痰。萝卜白菜保平安。”他们心头默念着祖先留下的咒语,对生活的取舍理智而淡薄,在他们眼里,鱼、肉比不得一剂萝卜更体贴。

  乡下人吃萝卜形成一个套曲,最粗的吃法常常在庄稼地里,那时候萝卜还在畦上度青春呢。劳作的人或许是乏累了,需要萝卜的辣气提神;或许是渴了,需要它的汁水润喉润身;或许就是饿了,手脚轻飘飘的少了力气。从垄上拔只萝卜,用手一摩挲,就算是净除了泥土。拿锄刃或镢头的刃口“咔嚓”将萝卜劈开,嘎嘣嘎嘣,吃得汁水恣意,心情灵动。野地里吃萝卜自然是粗犷型的,居家萝卜可是煎炒烹炸,无处不在,成丝、成片、成块、成夹层、成丸子,萝卜在餐桌的舞台上有无穷的变身,最长久的是腌制成萝卜咸菜,终年相伴在人们的餐桌。有民谚说:“消食萝卜胀食葱。”还有更抬举萝卜的说法:“秋日萝卜赛人参”,又说“萝卜下了地,郎中没生意”,简直把萝卜说神了,老百姓就是买萝卜的账,一年年种萝卜、吃萝卜,吃得红光满面,吃得顺心顺气。

  种植在夏尾的萝卜经过火的育秧,秉性里就有火辣辣的气质和嘎嘣脆的豪气。萝卜在人们忙忙活活的秋季劳作里悄悄长大,长到立冬就是萝卜的婚期,完全长成的它需要打点心情,归宁于家。“立冬萝卜,小雪白菜”,收萝卜是在初冬。人们在忙忙碌碌的秋收里似乎忘记了萝卜,只有在地光场净,将庄稼捋得天下大定的时候,才看见那满园翠盈盈的萝卜,劳碌的皱纹立即舒润了,那是节气留给他们的一个惊喜。

  收萝卜的车子将萝卜迎回家,在背阴的地方挖一个狭长的地窖用来储存萝卜。长成的萝卜是水灵灵的姑娘品性,人们就是喜欢它的水性,哪一天切开一个萝卜看看糠了瓤子,人们就会摇头,人们对那种好看不中用的人和事物,都说是“糠心萝卜”。萝卜的水性是一腔柔情,你要是怠慢了它,它一伤心流了泪,心就糠了。要留住萝卜的脆生和水脉,就要窖存。挖深深的地窖,用湿润的土盖紧,给它长久的温存和保湿。严冬来的时候,还要在萝卜窖子上放些苞米秸保暖,看看,萝卜一离开土地就成了千金小姐。

  萝卜是属于平民的,它似乎登不得大雅之堂,没听说谁家祭祀摆供要用萝卜,也少有以之待客的,宫廷御膳中,萝卜是个靠边站的,但关键时候皇帝、妃嫔也偷偷吃它。萝卜在公众场合被忌讳,是它极强的反应能力使然,它嘎嘣脆的秉性即使到了人的肚腹之中,也难以被改良和收编,它甚至能串通得五脏造反,一截萝卜吃下去,立即就胃腹松动,将五脏六腑串通起来,携浊气上下通达。这样返璞归真的表达实在有辱斯文,被“君子”们排斥。老百姓不论这个,自管吃自己的萝卜放干脆的屁,日子率性而天然。

  其实萝卜也有风雅,读书人深知萝卜给带来的福气,便把那些喜爱平平仄仄地记录了下来,“熟食甘似芋,生吃脆如梨。老病消凝滞,奇功真品题。” 药圣李时珍将萝卜研究得通透,《本草纲目》中有萝卜的“九可真经”曰:萝卜“可生可熟,可菹可酱,可豉可醋,可糖可腊可饭,乃蔬中之最有益者。”纵观天下菜蔬,还真难有如萝卜这么通达的。

  平凡的萝卜深扎在老百姓的日子里,在谚语和俚曲中,也被镌刻进医术和诗句里,它们在民间开着生动的花。

作者: 张金凤
责任编辑: 谷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