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丁”是个旧词，已经逐渐遥远，日渐陌生，也许有一天会从我们的词典中走失。打补丁在女红冷落成霜的年代几乎成了行为艺术。对于拿不起针线的女子，老一辈人是鄙视的，我有幸学会了粗糙的针线活，得益于母亲教给我的打补丁的人生真谛。

　　我有一个精巧的针线笸箩，是母亲作为陪嫁品郑重送给我的。针线笸箩由母亲亲手糊制，她把旧报纸捣成糊糊，搅拌些防虫的药材和糯米汁，然后依着模子糊成。纸糊的针线笸箩像个圆形的小箱笼，顶上还带着盖子，内里朴实的笸箩外层用彩色蜡花纸装饰，显得绚丽美观，这就像母亲的生活哲理，内里是朴素的，却经常想办法给生活添点花色。

　　针线笸箩里有母亲精心准备的嫁妆：一把锋利的剪刀，一捆花花绿绿的彩线，大小不同的银针和顶针、针锥，小巧的粉布袋等，还有一些花色不同的崭新布片儿。母亲给我展示这特殊的嫁妆时说，现在虽然很少动手做衣裳了，但居家过日子，还是需要一个针线笸箩，扣子掉了需要钉，裤脚儿开了需要缝，以后的日子里，你用得着这个。

　　陪嫁针线笸箩是我家乡的风俗，在那个一切都要自己动手做的年代，针线笸箩就代表了女红，裁裁剪剪、缝缝补补，是一个女人的人生必修课和主要内容，针线活儿是她们的丰满舞台和生活主色调。可是在商品极盛的时代，握个裤脚儿都有专门作坊，缝补店点缀在各个街角，一个针线笸箩的价值似乎就是顺应了母亲传承风俗的心意而已。

　　结婚之后，我把针线笸箩作为一件古董收藏了，不久，我又诚心实意地把它从衣柜深处请了出来。先生的衣服纽扣松了，怕不小心把纽扣掉落在外边，他那衣服的扣子比较稀缺，一旦丢了就很难配上同样的。我急忙找出针线笸箩防患于未然，将那松动的和未松动的扣子，逐一牢牢固定；又过了不久，我有件衬衣的纽扣不打招呼地辞职，幸亏我及时发现了遗落在地上的它，于是赶紧拿针线训诫，让它重新上岗。

　　此后的日子里，我端着针线笸箩开始了一个家庭妇女缝缝补补的生活。我结婚时的床单，是喜庆的凤凰牡丹图，洗出破洞的时候我真不愿意丢弃这特殊意义的物品，于是寻找花色和质地相近的布片，用细密的针脚给它疲惫的腰身加上武装带。带补丁的床单，就像我们的婚姻一样，不可能持续新婚时那样的新鲜甜蜜，一直充满着激情和幸福。柴米油盐、烟熏火燎，磕磕绊绊会越来越多，甚至感情上会出现疏漏，就像洗乏的床单，出现一个个隐约的窟窿。怎么能轻言放弃呢，我们需要以无比虔诚的心穿针引线，用细密的情感和针脚，缝补它的裂痕和伤口。看看那些轻易就放弃婚姻的人，他们常常满怀后悔，只是因为不善于打补丁，才走到分手的地步。

　　我结婚已经二十多年了，母亲也已离世十余年，但是她送我的针线笸箩一直陪伴着我，我越来越珍惜它。因为有它，我的生活平淡中有滋味，坎坷中有真诚，困窘里有鲜花，暗夜里有月光，算不上顺风顺水，也过得活色生香，这是针线笸箩的功劳，这是缝补家风的功劳。

　　小小的针线笸箩里面蕴含着多少生活真谛和母亲的祝福。那一小布袋大小不同的扣子是生活的备胎，有些东西，丢了是找不回来的，你必须另外挑选哪怕逊色一点的及时给补上去，就算花色不相同，也弥补了残缺。人生哪有那么完美，缺了，生活就豁然打开，风侵雨蚀，越来越疲惫，不赶紧补上就会蚂洞成壑，一颗纽扣及时地守住了你的内心，安抚了你的困窘。那些小小的布片儿，就是生活的补丁，用剪刀来挑选、裁剪它们，用它们来填补生活的漏洞。缝补，自然不是原装，不会完全符合原初的梦想，但缝补就是不放弃，就是让抛锚的车来继续旅程。生活是粗粝的，它常常泥沙俱下，随着岁月的打磨，人生的伤痕会很多，我们就是需要这种缝缝补补的精神来打气和补给。我们的内心里，真该多存些小小的布片儿，在需要的时候，成为一个个牢固的补丁。

　　那枚顶针是一个小的圆环铁箍，银白或铜黄色，戴在手上，像戒指一样好看，乡下的妇人和老婆婆，经常手戴着顶针，那是实用，也是美，更是对生活的智慧。顶针的表面有许多小小的凹孔，用来迎接针的尾部。一根细小水滑的银针，需要扎透厚厚的衣裳和布壳子，我们有多少牙齿？怎么咬得破坚硬无比、阔大无边的生活，那些坚硬的生活块垒？一根滑溜溜的细针难以顺利穿透有硬度的生活，顶针恰恰给了它一种依靠和力量。生活中有些坚硬尖锐的关口，是很难顺利通过的，所以需要内心打磨一个顶针，对着那些磐石一样的坚硬处，迅速地推进你的针，到达你的目的地。针锥是个粗大的“武器”，它有粗而硬的针尖，尖上还有倒钩，手握的部分是一块沉甸甸的铁柄，这是更坚硬的精神支撑。在遇到巨大障碍的时候，用它先去打头阵，将一切阻碍踩在脚下，开出隧道后让我们的针——生活的理想——从容通过。粉布袋是一个沉默的荷包，内有一包滑爽的粉末和一根来回拉伸的线，缝被子、棉衣的时候，需要针线长途跋涉，针往往拿捏不那么准，一不小心就走偏走歪，是一根粉线的路标引导着针线走得中规中矩，走出一条漂亮的直抵目标的直线。

　　一个小小的针线笸箩里，原来承载着宏大的人生和无边的智慧。使用针线笸箩的过程中，我慢慢明白了，母亲的一生为什么过得从容而不乏辉煌，她就是用一种缝补的精神去裁剪人生，那些苦难、繁琐、裂痕，一地鸡毛的琐碎和冗杂，都被母亲果断地剪下丢弃，用一块新的心气儿去打补丁，将生活的粗粝和肮脏给遮盖过去了。所以母亲的人生虽然坎坷多难，但也有锦上添花、风生水起之时。作为一个女人，学会给生活打补丁是多么重要，有一个用来缝缝补补裁裁剪剪的针线笸箩是多么重要！

　　粉布袋、剪刀、顶针、五彩的线，这些都是迎向生活风雨的利器或装饰的花朵，它们无比平凡，却又十分重要！

　　母亲还说，那些彩线是用来绣花儿的，你不小心被生活刮擦出伤口，打个补丁多难看呀，为什么不绣朵花儿当补丁呢？上小学时，我终于拥有了一条梦寐以求的花裙子，但刚刚穿了两次，就被荆条刮出一个破洞，母亲用一朵花安抚了我的伤心，她乐观地说，没事的，我会送你一件更漂亮的新裙子。母亲在原先那件裙子的破洞里面贴上一块布片，在外边儿用彩线绣上了一丛水灵灵的荷花，粉红的花瓣，绿色的荷叶，还有一只小小的蜻蜓，若即若离地盘桓在花瓣儿的肩头。一条绣着荷花的裙子引来很多人观赏和赞叹，她们羡慕母亲的手艺，羡慕我的美丽裙子，她们并不知道，这美丽覆盖的是一个伤口，一个破洞。因为贫穷，我家的老屋曾经有一段墙没用石土垒起来，就用荆条、木棍垒成了篱笆，母亲在篱笆下栽花种菜，把丑陋的篱笆变成了一段花开缤纷、果实芳香的精彩记忆。每当说起往事，母亲总有些生动美好的故事讲给我们听，她经历的那些疼痛和苦难在这些花朵掩映下都微不足道。

　　粉布袋、剪刀、顶针、五彩的线，绣朵花儿当补丁，这就是母亲的人生。当我们不得不承受生活的破洞时，为什么不把沮丧、悲伤和疼痛等人生的苦辣酸咸捻成五色的线，从容地用一朵花的坚强来修补它、美化它呢？她在善于缝补的同时，总不忘记，破洞也可以开出花朵。

　　（作者系青岛民进会员，中国作协会员，青岛市文联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