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民进网站 > 民进风采 > 民进艺苑 > 文学作品

张金凤:一口老锅

发布时间: 2023-02-02
来源:
【字体:

  一口老锅,蹲在民间的烟火之上,是图腾般的坚硬和温暖。

  一口老锅,圆圆的黑铁,曾经血气方刚融化成火焰般的红,梦想与朝霞并肩,与玫瑰结亲。在梦想最酣烈的时候,它跌落在一个冰冷的模具里,被封存了热血,斩断了翅膀,灌输了使命,于是,一口锅脱胎而出,成为人间最可依赖的生命之源。

  一口年轻的锅镶嵌在农家的灶上,柴草燃起,炊烟袅娜温暖它的失意和苍凉。慢慢的,锅暖了,灶暖了,炕暖了,这家农户的日子安详,滋润,主人称赞着,真是一口好锅,锅于是挺起胸膛,接受了烟熏火燎的命运。

  锅觉得,自己是农户的春秋,是村庄的史记。锅暖着,村庄就静谧和谐;锅凉了,生灵就劳燕分飞。相验一口生铁锅是不是好锅,要用石块敲一敲它的边沿和底部,听听它发出的声响是清脆还是浑浊,是均匀流畅的和声还是生涩拥堵的断流。一口锅是一家人长久的日子,需要对上眼光:听起来顺耳,摸起来亲切。买上一口顺眼顺心的锅,日子无论贫富都从容舒心。锅被庄严地买回来,端坐在虚位以待的灶口,主人用细泥均匀涂抹镶嵌,就开始了细密悠长的日子。新锅是生涩的,需要养,要用一块新鲜猪皮反复擦抹。这擦抹似乎是一个隆重的仪式,又仿佛是神秘的开光。油腥赋予它灵魂,唤醒了它的使命,它由一块冷冰的铁,变成了这户人家荣辱与共的伙计,开始了贫贱相依的日子。黄刺刺的铁锈变成养眼的纯铁,泛着黑亮,透着昂扬,养育着一家的嘴巴、个头和精气神。

  锅,承载着丰年的满足,也忍耐着荒年的饥馑。无论清汤薄水、粗米野菜,还是白膜猪肉,顿顿油锅吱吱啦啦地响,一口锅,只要一日三餐地蒸煮,就有生机。锅铲一次次铲掉水锈、锅巴,炊帚一圈圈抹去积渍、浮尘,这口锅就可以尊严地伴随生生不息的日子。锅最怕闲下来,几日不用,锅底就泛上铁锈,生涩的生活滋味欲说还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谁家的铁锅没有一波三折的故事呢?那一年,锅被揭走了,灶那黑乎乎的大口惊恐地张着,是乡下人的巨大伤疤,一直没有结痂,就那样在心头疼着,问着。没有锅的日子,家家对未来没了底,人人对生活目瞪口呆。

  锅里是寻常饭菜,锅下是安详的灶火,氤氲着柴草的气息。锅底火起,哔哔啵啵,火苗飘闪,锅底就开始飘出歌声,那是烧锅水的激情被点燃,在吟唱餐食的进程。锅沿处从锅盖缝隙里透出丝丝缕缕的热气。锅口的裙裾是锅台,即锅沿外四四方方的土台子。方中镶圆,做人堂堂正正,做事圆圆满满,古朴的乡村生活,举手投足间都是朴素的生活哲理。

  锅台下是黑洞洞的灶口。锅的责任,煎炒烹炸,蒸饭煮汤;灶的使命就是烟熏火燎,在最体面的锅底下做着最脏最累的琐碎活计。锅与灶唇齿相依,灶总是黑头黑脸地为锅里的三餐吞吐着碎草柴禾,干索的草它痛痛快快地吞咽,雨季的湿草它也得如鲠在喉地艰难咀嚼。天朗气清的时候,一根烟囱柱子直指苍穹,灶底火燃得呼呼有声。

  灶火是直通炕的。炕洞里虽有山路十八弯似的机关,烟却如淙淙溪流,总能绕过盘曲的石缝一路流转,抵达烟囱,放逐天际。灶洞俗称锅头,是锅的首脑还是炊烟的源头?

  锅头有个相好是风箱。风箱有个吹气的凸嘴,锅灶留有一个凹洞,如此天作之合,锅灶和风箱就亲亲热热地过起了日子。天高云淡的时节,地气上升,一顿平常饭是很少用到风箱的。蒸馒头、下饺子,需要急火的时候,在灶洞里填上满满的柴,风箱“咕哒、咕哒”紧拉几下,火苗就呼呼蹿起来,锅就很快沸腾了。

  一口锅要体面地遮掩,做餐时盖上锅盖,饭好了揭开锅盖。锅盖下是一家人眼巴巴的期盼,锅盖揭开的时候,一切昭然,那是一锅满满当当热气腾腾的好日子,还是半锅干干瘪瘪的饥馑,锅盖来揭开这个谜底。倘若一户人家贫困之极,就说是到了解不开锅的地步。每日晚饭后,女人要将锅刷净抹干,用锅盖盖住了,用压锅石头压住了,张开口的锅,夜里保不准会经过蝎子、蜘蛛还是香大姐,谁知道一口滑溜溜的锅底,会不会成为老鼠的滑冰场,促织们的音乐厅?总之,一顶锅盖盖过锅的头颅,那用胡黍长挺杆穿缝起来的,圆圆的盖顶,是锅的尊严,严丝合缝,镇守着干净体面的食钵。

  在乡村孩子们的纠纷里,大人对于被欺负了的孩子的最大安慰,对行凶者最极致的恐吓就是:“再打俺家的小孩,我就去砸破您家的锅。”若事情办砸了,糟糕到极限,就说这次砸了锅了。全力以赴,倾尽所有去办一件事情,最到家的一句话就是:“我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上学”。“砸锅”就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不到万不得已,那口锅是万万不能砸的。若要现世安稳,就好好地守候一口自己的锅吧。

  (作者系青岛民进会员,中国作协会员,青岛市文联签约作家)

作者: 张金凤
责任编辑: 邵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