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晶:父亲
与父亲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对于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心里当然是非常清楚的。可每当提笔成文前,总是有些顾虑:生怕自己的观察不细,文字不生动,诋毁和损害了父亲的形象,又怕太生动反倒让读者觉得我有意在抬高自己家人。所以,从会写字以来,写父亲的文字少之又少,可能仅仅两篇而已。想来真是愧对父亲。
今年父亲已经八十虚岁。不过,你可千万别被这个数字带节奏啊!你是不是已经脑补出了一幅画面:满头银发,手拄拐杖,步履蹒跚,颤颤巍巍……这是一般的耄耋老翁,我的父亲绝非一般人。不信,听我细细道来。
尽管俗套,我还是遵循常规,从外貌写起吧。浓密的黑发,根根清晰,头顶上找不到一点裸露的地方,根根间距正常。打我有记忆开始,就是偏分发型,一辈子从没变过。以前对于头发的好处,从来没有在意过,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觉得拥有一头秀发,真的是减龄加分项啊!这一点优势奶奶传给了爸爸,爸爸又毫无保留地遗传给了我。不得不说,基因真的强大。所以,奶奶七八十岁坐公交车时,永远没人给她让座。如今的公交车倘若还如以前般拥挤,估计爸爸也只能站着了。
没人让座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身手敏捷,上下车毫不费力,而且目光炯炯,满是精神头,腰身挺直,丝毫没有一丝老态。尽管小腹微微隆起,但秋冬季穿着厚重,根本发现不了。父亲最大的特点就是干什么都快,吃饭快,走路快,干家务快,连写字写文章都快,大字小字都会写,各种字体都不在话下,各种文章都难不倒他。从单位的工作报告到市政府的工作报告,从散文到小说,从读后感到文学评论,无所不能。在我儿时的记忆中,父亲伏案写作的背影至今都完整清晰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夜幕低垂,世界出奇地宁静。昏黄的台灯旁,桌上一沓红格子稿纸上,一支笔来回穿梭,每个字就像种在土里的一粒种子,深深地埋进去,慢慢地长出来,渐渐地茁壮,或俊美秀气,或灵动飞扬,或沉郁婉转,或如剑如戟,快意恩仇,嬉笑怒骂,针砭时弊,歌功颂德。文字是有生命灵性的,展读其中,或悲或喜,或庄重或诙谐,不知不觉进入了一个多姿多彩的丰富世界。小时候,认知所限,以为父亲每天写写写,就是单纯地誊抄呢,所以还时不时地爬到写字台上拿笔在上面随性地乱划一阵。轻的几笔,不影响稿纸上的内容,父亲也就不计较地任由我划。可能是父亲的纵容,我越来越肆无忌惮,最后竟然满篇只能看到我的涂鸦之痕,不见那些父亲亲手栽种的秧苗了。父亲终于大怒了,重重地打了我,让我平生第一次知道犯错误是要受到惩罚的,随意不得,任性不得,人家辛勤劳动的成果是不能随意践踏的。
一天早上,收音机里传出了父亲的名字,提到了《水浒传》,一无所知的我以为是写家里的水壶。后来慢慢才知道原来是父亲写的一篇关于《水浒传》的评论文章,顿觉我的父亲好厉害啊!再后来,上学了,老师们时不时和我说,在报纸上又读到你父亲的文章了,你们没看到,我的嘴似乎都咧上天了。那种荣耀远比任何物质的嘉奖都要让人自豪。有电视了,父亲的名字常常是播音员播报稿件中的本台通讯员。父亲的这支笔,写时事,写历史,写计划,写总结,也悄然改写着自己的人生。若不是这支笔,他老人家可能还是那个在砖厂推过土,在高炉前头戴钢盔、手握钢钎的工人。其实,父亲读书时是妥妥的学霸,师范毕业后分配到了学校。可是“家有五斗粮,不当孩子王”的思想根深蒂固,父亲在去学校工作了一个多月后,神秘地闯进了砖厂的推土队伍里。至于怎么辗转到了钢铁厂,我从来都是左耳进右耳出的。可能是那时真实接触了一线最辛苦最危险的工作,父亲才养成了同情和悲悯劳苦民众的性格,可能是那时极大的工作强度,父亲才练就了强壮的筋骨,可能是真正体会到了挣钱的不易,父亲才一直如此节俭。
前几日,我真的生了老父亲的气了。妈妈问我有没有孩子们上学的校服,给你爸在家干活穿。我当时非常气愤地对妈妈说,校服就是有也不能穿呀,穿上不舒服啊。妈妈被我的一通说辞说服了,对我要买新衣服的想法默认了。电话那边的父亲隔着电话,将我一顿臭骂,对于这突如其来来势汹汹的训骂,我整个人懵住了,半晌不知怎么接着唠了,只是傻傻地拿着电话。就像泼在严冬里的水,瞬间凝成了冰凌,我37度的心一下降到了零下。尽管嘴上不敢说任何反驳的话,我心里还是忍不住埋怨,这老头怎么这么倔呢?给他买衣服还挨骂,图啥呀?还是妈妈机智地转移话题,才打破了尴尬的局面。当晚,我怎么也睡不着,第二天起来发现牙肿了。周日回家,父亲忙前忙后,恐怕有半点照顾不周,小心翼翼地为我做这做那……
父亲暴躁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柔软而温暖的心。
伯父患病后,是父亲昼夜陪伴在伯父身边,帮他度过女儿们不在身边的孤寂时光。伯父被堂姐接走后,每次发来视频,父亲都是边看边悄悄地擦拭泪痕的,为兄弟间的思念,也为伯父日渐消瘦颓唐的老境。伯父去世后的一段日子里,父亲更是整天逗留在院子里,不吃不喝,整夜失眠。得知情况的堂姐寄来了安眠药,父亲才得以安睡。
去年冬天,妈妈的风湿病犯了,生活基本不能自理了。是父亲日夜陪伴在左右,买菜,做饭,洗衣,收拾家,夜里还要搀扶妈妈去卫生间。每次进屋,总能看到爸爸在床头眼泪汪汪地看着妈妈,抚摸着妈妈肿成馒头似的手。他的眼里是不是被近六十年的往事牵拉,每一帧都是满满的回忆,满满的温情?是不是也在埋怨时间的无情?是怎样的岁月,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丽少女施了魔法般变成了如今的老态呢?“爸,我留下来陪妈妈吧,你歇歇吧。”“不用你们,我啥都行,你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好你妈的”。我的眼泪再也不能控制地夺眶而出了。妈妈住院期间,每晚守在床边的都是父亲。不是我们不知道心疼他,而是我们谁也犟不过他呀,每天都是他生生地将我们推出病房。我知道,他是心疼我们睡不好,也不放心将我妈交给我们。整整半年的光景,父亲收起了所有的暴躁,耐心细致地关爱着陪他风雨六十载的老伴。也许是真情所致,也许是夏的浓情蜜意,妈妈的身体渐渐康复了,父亲紧锁的双眉终于舒展开了。
父亲的院子里葱茏着夏的繁茂,这浓重的绿荫下也繁茂着父母历久弥新的爱的真谛:柴米油盐的平淡中,眼里依旧是那个曾经的你,最好的你。
“最美的不是下雨天,而是和你一起躲过雨的屋檐”。
林语堂说:“构成人生的,更多是且将新火试新茶的寻常烟火,平常小事。”是的,半个世纪与父亲的相处中,让我看到了寻常烟火中,我那非同一般的倔强而暴躁、柔肠百结而又温情脉脉的父亲。
愿岁月缓缓,愿陪伴久久!就用木心先生《半山文集》中说的“生活的磨盘很重,你以为它是在将你碾碎,其实它是在教会你细腻,并帮你呈上生活的细节,避免你太过粗糙地度过这一生”作为结语吧。
(作者系民进营口市一中支部会员)